《庄子》中的这一段,是关于一棵没用的树,最终躲避了砍伐,得以终享天年的故事,结语是“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
这个故事理解起来并不困难,就是说无用本身就是一种价值。
无用,方得快乐,方得自由,方为大用。
崔逞听懂了王徽之的言外之意,有些不满,看向王凝之。
不过王凝之只是一边饮酒,一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众人,并没有要介入的意思。
于是崔逞回道:“子猷以为何为无用?”
王徽之抖抖手中的七宝麈尾,“委身于敌,却又顾影自怜,自觉生不逢时,明珠暗投,这不是无用,隐遁深山,不问世事变迁,不随机而动,才是真无用。”
这就是赤裸裸的打脸了,完全没有按正常的玄学理论来。
崔逞站起身,大笑道:“我以为前面那段不对,大敌当前,举家遁走,然后广置田产,纵情于山水之间,佯装看不到故园的惨状,才是假无用。”
“此言大谬,”王徽之当即道:“天下兴衰有时,君子藏器于身,伺机而动,乃是正道。”
崔逞一脸冷笑,“兴衰一词,恐怕不足以解释南渡之事,此中自有因果,怎可颠而倒之。”
两人言辞趋于激烈,其他众人都没有插话。
这番言论也不是玄学讨论的范畴,而是单纯的互相攻击了。
王凝之终于拍拍手,笑道:“两位离题了,当罚酒,今日相聚,说好的只论学问。”
王徽之和崔逞齐齐拱手,回各自案上取一樽酒,一饮而尽。
一段小插曲过后,清谈终于转入正题。
关于无用之用,在清谈场上已经讨论得太多了。
对于当下的世家而言,这是一个完美的逃避现实的理由。
王徽之自小在会稽和建康耳濡目染,对于这一套太熟悉了。
乱世之中,无用是保全自身的一种方式。
世家或占据高位,或积蓄家财,但又不想有所作为,所以需要批判功利主义,这是无用论的土壤。
如此种种,都是老生常谈了,所以话题很快从无用之用转移到道家的“无为”和儒家的“有为”上面来。
这下进入范宁的表演时间,他一改平时的温吞,掷地有声道:“玄学一道,助长虚浮之风,取代儒雅之气,王弼、何晏等人摒弃经典,不遵礼法,用华丽的言辞掩盖事实,以繁杂的文辞迷惑世人,致使仁义沉沦,礼崩乐坏,中原沦丧。”
他这话一出,热闹讨论的现场顿时安静下来,因为范宁这是从根本上否定了玄学。
王徽之看向兄长,没有吱声,他不知道该站哪边了。
反倒是高泰出言支持范宁,“武子此言振聋发聩,我亦心有戚戚,玄学诞生至今,于国于民有何好处,但不少人却借此登上高位,岂不谬哉!”
他们两人都是讲究礼法的,所以看不上推崇自然的玄学。
崔逞开始反击,“儒学大行其道之时,又为国为民做了什么,一味地强调道德文章,也没见那帮儒生治理好国家。”
双方言语再次激烈起来。
王凝之下场,笑道:“学问没聊上几句,又开始互相指责了,所以说你们这些人,谁都没有超然物外,就不要拿那些旧事出来做文章了。”
崔逞犹自不服,辩解道:“王公所言不差,我等确实未能免俗,但玄学之道,争辩是常有的事。”
王凝之点点头,“叔祖说得不错,理越辩越明,但玄学的有无、儒学与玄学、再加上道家和释家,是辩不出个高下的。”
众人都同意这个观点,但他们这帮人,很多人过的就是清谈场上比高下的日子,所以该争还是得争。
崔逞倒也不想得罪王凝之,转而说道:“大家的看法相去甚远,王公以为这样的聚会意义何在呢?”
王凝之狡黠一笑,“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叔祖不是知道答案吗?”
众人都笑起来,场面上总算是暂时恢复和气。
崔逞笑着摇摇头,“王公睿智,不会打此机锋,还请告之。”
“诸位都是有才之人,儒道释玄都有涉猎,我安排此次聚会,是很想听听大家的想法,”王凝之诚恳道:“但双方的分歧,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高下我就不评判了,我说说自己的体会吧,玄学脱胎于儒学之中,本身不存在对立,如今的矛盾,其实是玄学之外的因素造成的,比如一味地放诞,身居高位而不作为。”
“庄子不入仕,所以可以自得其乐,嵇康也不入仕,所以可以悠游打铁,这样的人,是在进行一场自我修行,是可以肯定的。”
“但如今,玄学过于追求学问之外的东西,比如任诞、比如享乐、比如长生之道,这些都让玄学开始走向另一条路,我不希望看到这样。”
说到这,众人才察觉王凝之的目的,原来他是范宁一方的。
王徽之有些讪讪的,因为他事先并不知道兄长会这么说。
不过王凝之转头又道:“诸位肯定以为我是在否定玄学,但其实不然,我觉得玄学有可取之处,只是不可本末倒置,让玄学凌驾于其他学问之上。”
“眼下虽然做不到百家争鸣的盛况,但我希望能出现新的学说,新的方向,让更多的人找到适合自己的道路,而不是为了某些目的,跟风随大流地投身于玄学。”
王凝之虽然补了这两段,但整体上还是在贬低玄学,至少他不希望看到如今玄学盛行的情况。
众人都沉默下来。
王凝之笑道:“今日就先到这,大家回去想想,明日我们再来一场,到时希望大家能有不同的见解。”
大家齐声称是,各自散去。
王徽之打起精神,送众人离开。
等他回来时,王凝之正面带笑容地看着他。
王徽之无奈道:“阿兄你要来这么一下,事先也和我说说啊,方才我多下不来台。”
“怎么,被我利用了,心里不舒服?”王凝之笑道:“今日的事,我也是顺势而为,你们完全聊不到一起去,才给了我借题发挥的机会。”
王徽之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在建康的时候,大家都是围绕着玄学本身来讨论的,可到了这里,不知不觉就变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