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一块融化的琥珀,缓慢地包裹住整个酒店,喷水池泛着玫瑰金色,余奶奶脚下的阴影却灰扑扑的。
她站在广场边缘,仰头望着那栋高耸的建筑,穿制服的门童微微欠身,为西装革履的客人拉开车门。风里飘来大堂的音乐声,像从另一个世界漏出来一样飘渺。歌名十分应景,《just my imagination》,只是我的想象。
温时溪静静地陪余奶奶站在渐暗的暮色里,她喉咙发紧,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余奶奶轻轻叹了口气,叹息像枯叶一般在地上打着旋。可转瞬她又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小温,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满足,“奶奶今天可算见着总统套房长什么样了,回头在天上见着老姐妹们,够她们羡慕的了。”
温时溪觉得眼眶发烫,喉间涌起的热意让她几乎发不出声音:“余奶奶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我一个老太婆活那么久干嘛。”她笑得坦然,露出几颗松动的牙齿,“你不要觉得奶奶悲观。”
她的目光穿过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堂,望向更远的地方,“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生死早就看淡了。”
余奶奶笑得肩膀轻轻颤抖,那笑声仿佛从岁月深处漾开来的,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豁达,“要走的人没怕,留下的人反而慌了。”
温时溪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啪嗒啪嗒砸在花岗岩地面上,染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她想妈妈了,想那个永远闲不下来,在盛夏的蜂园里戴着纱帽,汗水顺着通红的脸颊不断滚落,手上动作却不停的倔老太了。
那时的阳光多毒啊,晒得蜂箱木板发烫,蜂蜜的甜腻混着蜂蜡的焦香在热浪里翻滚。六旬倔老太于彩虹女士开蜂箱、提蜂脾、割封盖……总以为自己还很年轻,佝偻的背像一张拉满的弓,却还固执地摆摆手说:“我没事!”
“哎呦,这傻孩子。”余奶奶的手伸过来,粗糙的指腹蹭过她的脸颊,“怎么这么爱掉金豆豆呢。”
她抓紧了布包的背带,“奶奶真的要走了,别哭了哦。”
温时溪的喉咙发着颤:“余奶奶,您怎么回去?有人接您吗?”
“坐地铁,方便。”余奶奶的足力健在地面上蹭了蹭,“奶奶这腿脚,利索着呢。”
“余奶奶,我们留个电话吧。”温时溪掏出手机和余奶奶交换了号码。
“我真的得回去了,不然主任以后都不让我出门咯。”
温时溪点点头,“余奶奶再见!”
“再见,小温。”
温时溪站在原地,看着余奶奶的背影慢慢远去,直到最后散在风里。她的金豆豆不停地掉着,忽然觉得意头不好,又用手背将泪水一点点洇掉。
她转身的瞬间,整座酒店的外墙突然亮了起来。千万盏LEd灯像银河,金色的瀑布从33层的高处奔涌直下,将她的身影钉在原地。那些进进出出、衣香鬓影的客人,都像被镶嵌进琥珀中的飞虫,被永恒定格在消费主义的凝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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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黄的灯光像蜜糖般稠腻地流淌,江获屿斜靠在入户柜上,阿玛尼2025春夏系列的沙滩米色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最要命的是里头那细条纹套装的V领,一路放肆地裂到腹肌。
门打开的瞬间,温时溪的呼吸一滞。方才在楼下遇见时,他分明还穿着规整的深灰色三件套,连袖钉都严丝合缝地扣着。此刻这身妖里妖气的打扮,活像从卡巴内尔油画里走出来的堕落天使。
温时溪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恍惚间有种荒谬的错觉,仿佛这是余绫刷爆信用卡给她点的头牌,还是需要提前三个月预约的那种。
“进来吧。”江获屿忽然轻笑,连眼角的泪痣都带着股湿漉的欲气,转身带起浓烈的香奈儿蔚蓝香,熏迷了温时溪的眼睛。
江获屿从茶几上捻起一方叠得整齐的湿毛巾,蒸汽早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散去。手臂刚抬起半寸,突然想起下雨那天她挥拳扬言要揍他时的模样,又生生刹住了。
“擦擦。”他的嗓音低哑,尾音带着点微妙的克制。
温时溪没动,空气凝滞了几秒。
他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将整条毛巾囫囵塞进她的掌心。大V领随着他的动作露出若隐若现的腹肌线条阴影。
温时溪捏着毛巾的一角,轻轻按压在眼角,将干凝的泪痕一点点沾走。
江获屿歪着头盯着她,眉眼里写着不解,抬手指了自己鼻尖示意,“这里,还有右边……你这样擦不掉的。”
她指尖一顿,心里暗骂,你懂个屁,粉底都要蹭没了!
可面上仍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声音柔和得像在面对难缠的客户:“妆会花的。”
江获屿怔了一瞬,随即低笑出声,胸腔微微震动,敞开的领口往左边滑开半寸,饱满的胸肌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行吧,随你。”
他往后一坐,陷进沙发里,手臂懒散地搭在靠背上,眼神却仍黏在她的脸上。
温时溪被盯得不自在,湿毛巾在手里绞了绞。忽然抬眸,眼底浮起一抹他从未见过的清亮,“江总,上回您说欠我一个要求……还算数吗?”
江获屿瞳孔微缩,泪痣在灯光下像颗蛊惑的墨点。半晌,喉间滚出一声低笑:“算数。”
“我想让刚才电梯里那位奶奶免费住一晚总统套房!”她的目光像淬了火的琉璃,“可以吗?”
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正在露台围栏上流淌,蜜蜂在蜂箱里嗡鸣,江获屿那总是游刃有余的脸在光影里晦暗不明。
“为什么?”他忽然将那件沙滩米色外套拢了拢,下巴朝着单人沙发的位置抬了抬,“那位奶奶是你什么人?”
温时溪瞥了一眼沙发,终于坐下,脊背挺直,像是刻意和他那股撩人的欲气划清界限。
她将余奶奶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江获屿,语气平静,眼底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地试探,“我不希望余奶奶的人生留下遗憾。可以吗,江总?”
江获屿眉梢微动,没接话。眼睛从她带着三分英气的眉眼间,慢慢地落到她的唇。
他从第一次见面就发现了,温时溪的声音很好听。像枝头坠着的蜜柿,裹着蜜糖似的,温热地灌入耳蜗,在他心里荡出涟漪,时常让他失去判断力。
他的指节在沙发上轻叩了两下,眼底的轻佻褪去几分,“你有没有想过大发善心可能带来的后果?”
“余奶奶72岁,如果她在浴缸滑倒算谁的责任?”
“你免费让她住一晚,余奶奶是否愿意领你的请?如果她入住了,这件事传出去了,别的老人也来找你讨免费的总统套房,到时候你要怎么应对?”
温时溪刚想开口,就被他冰冷打断:“时溪,你的世界里都是好人,但你的世界外是有坏人的,你能接受我这么说吗?”
“人性是无法预估的,你接触了这么多客人应该能明白这个道理。”
他挪了一个位置,离她更近了些:“你很善良,但善良要带点锋芒,别让好心成了捅向自己的刀。”
温时溪的心猛地颤了一下,她知道江获屿说得对,错付的信任,自我感动式的付出,换来的也许是一地鸡毛。
她抬眼,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察江获屿。他那颗泪痣妖冶如常,可那双眼睛里,却藏着某种她未曾注意过的清醒和冷锐。
江获屿轻笑一声,忽然倾身,“还有……你确定要把‘要求’用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不为自己求点什么吗?”
他的眼睛像钩子,睫毛在眼下投出蛊惑的阴影,“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
江获屿温热的气息裹挟着浓浓的木质香,烫得她脊背微微发软,连忙将视线埋了下去。耳边是他低低的笑声:“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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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多时,温时溪躺在沙发上,意外地收到了余奶奶发来了微信好友申请。
她通过后,余奶奶就发来一条长语音 :“小温,我让护工帮忙加了你的微信。有件事想麻烦你一下,就是下午忘记拍照了,能不能麻烦你拍一张总统套房的照片给我。我那个老姐妹刚刚脑子清醒了一下,我想让她也看看。”
温时溪立刻从官网里存了几张图片,给奶奶发过去。她从沙发上坐起,抿了抿嘴,拳头握紧又松开,按下语音键:“余奶奶,下午在电梯遇到的那个人,是这家酒店的老板。他愿意免费让您和朋友住一晚总统套房,请问您愿意吗?”
余奶奶过来大概十分钟才回复,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喜悦,“真的吗?太感谢你们了。我愿意,我当然愿意。不过老姐妹那边得先和她家人商量一下,要是不愿意,我就只能撇下她了。谢谢你,小温,真的谢谢你!”
余绫从床上探出一个脑袋,“什么免费总统套房?”
“等会跟你说。”温时溪在手机对话框里删删打打,最后给江获屿发了一条信息:【江总,我考虑好了,还是想让余奶奶住一晚总统套房,她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