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事部里出来,温时溪的脚步像踩在云端般轻盈。走廊里竟恍惚飘起了美元雨,崭新的灰绿色钞票簌簌地落,沙沙地打在她脸上,鼻尖萦绕着油墨的甜腥。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翘起,仿佛已经触到了那虚浮的富贵。可这欢喜还没在脸上站稳脚跟,笑意就僵住了。胃里突然泛起一阵饱胀感,像是被塞了一张冷硬的大饼。
一年时间啃下法语,她又不是什么学霸,除非脱产学习,否则天方夜谭;50%的涨薪也是正式成为“私人管家经理”之后的事。
新钱的幻影消散,玻璃门映出温时溪突然疲沓的脸庞,于彩虹说过的话适时地浮上心头:“不要在大喜大悲的时候做任何决定。”
不过老太太还说过另外一句话,“做了选择就别回头数脚印,怨天怨地也改不了铺好的路。”
于彩虹说这话时,正用螺丝刀抵着衣柜门的合页使劲,那是她结婚时丈夫亲手打的大立柜,榫卯接得极牢,用了四十多年只略微有些松脱。
她手劲大的惊人,螺丝吃进木料时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被她硬生生扳直了骨头的活物。
“走岔了道就自己抡铁锹铲平,”她咬着后槽牙使力,额角迸出青筋,“至少铲过的路,走着不硌脚。”
温时溪整个人像一锅凝住的辣油,被火舌一舔,突然“嗤啦”一声沸腾起来。
私人管家经理,只负责1%的顶级富豪,在他们入住期间当24小时的全能生活助理。
除了语言要求外,必须学会酒、雪茄、珠宝等奢侈品鉴;建立全球资源库,如私人医生、珠宝修复师、直升机租赁公司等紧急联络名单;还能调动整间酒店的资源,无需层层审批……
这些对她未来的职业规划都是难能可贵的经验。温时溪眼里在灼灼发光,干就完了,横竖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回到原点。要是成功了,那便是踩着金箔铺就的路,往更高处去了。
值班经理突然给她打来电话:“温主管,有VIp和视障人士带的导盲犬起冲突了,你快来处理。”
客人和导盲犬?她眉心拧成一个无语的结,“李逸威呢?”
“我看视障那女孩带着摄像头,你来我比较放心,在18楼。”
挂了电话,温时溪快步朝电梯方向走去。现在大家都很怕带摄像头的人,万一视频被掐头去尾,辟谣始终是跑不过传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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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时溪赶到18楼时,看见一只大金毛,穿着印有“导盲犬”的橙色背心,像一片温顺的影子贴在主人脚边。它似乎感受到了灰色衬衫男人对自己的不满情绪,往后缩了缩,试图藏起来。
“酒店是人住的,狗怎么能进来呢!”灰衬衫男是27楼的客人,办理入住时在看到导盲犬,追着骂到了18楼。
他对面的女孩吴赟熙看起来很无助,墨镜映着壁灯的光,却照不进眼底那片永夜:“这是工作犬,都有证件的,没有它的话我无法行动。”
陈经理一直在调解,“黄先生,根据国家法律规定,导盲犬是可以进入酒店的,还请您谅解。”
“它咬人怎么办,乱拉乱尿,臭死了。”
“导盲犬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不会咬人,也不会在室内排泄。”
陈经理余光瞥见温时溪走来,连忙后退一步,给她让出空间。温时溪微笑上前,“黄先生,我是翡丽酒店的宾客关系主管,姓温。”
“2718房间已经摆上了您最喜欢的屏边菠萝,欢迎回家。”温时溪伸出手掌,比了个“请”的手势。
姓黄的并不领情,“我对狗毛过敏的,跑到中央空调里去怎么办!”说完还夸张地打起了喷嚏。
你过敏还追着狗过来,莫名其妙!温时溪就不明白了,又不是住在他旁边,非得隔着这么多层楼为难一个行动不方便的人吗。
但脸上只能继续保持微笑,“我们酒店每一层的中央空调都是独立的,不会影响到27楼的空气。”
陈经理补充:“同时也会加强对电梯轿厢和大堂的清洁,尽量减少狗毛的影响。”
温时溪朝女孩方向瞥了一眼,注意着措辞,“黄先生,相信您是一位非常有善心的人,一定能理解导盲犬对这位客人的重要性。”
“就是有您这样的理解和支持,才让我们酒店能够成为更温暖、更有包容性的场所。这对需要工作犬协助的客人来说,真是莫大的帮助。”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灰衣男人知道自己再不配合,就会被打上“不善良”的标签了,语气缓和了许多,“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只要你们保证狗不会跑到楼上去。”
“这一点您可以放心。”
将客人送进电梯后,温时溪又返回来到吴赟熙的房间,“女士,请问您这个摄像头是在拍摄,还是有其他作用呢?”
“我就是记录一下生活。”
“是这样的,刚才可能拍摄到我们其他客人的脸了,所以想问一下您会把视频放到网上去吗?”
“我会打码的。”
温时溪愣了一下,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女孩,有点怀疑她是否真的看不见。
接着就听见女孩说:“姐姐,我们盲人也能独立做很多事情的,包括自己搭车、住酒店、剪视频、给画面打码,我们有自己适配的软件,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在网上诋毁你们。”
她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吴赟熙调整了方向,精准地“望”向了温时溪,“我只是想记录生活中温暖的人和事,”她的声音很甜,却带着某种坚定的力量,“比如姐姐你这样的。”
温时溪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女孩继续道:“我想让别人知道,即使在黑暗里,也能‘看见’光。”
导盲犬轻轻蹭了蹭主人的手心,尾巴在空气中摇出温柔的弧度。温时溪感到一股热意涌上眼眶,一滴眼泪坠落在米色地毯上,洇出一个深色的圆圈,像是给她的宾客关系工作打上了一个完美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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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客关系办公室里,苏雨媛和唐心柔一左一右挂在温时溪的手臂上,嘴里叫嚷着“带我走”、“我要去私人管家部”……
李逸威也凑了过来,“溪姐,我也要去,把我们都带走吧。”
每个人都想去私人管家部,无非就是工资高,工作相对较少,偶尔还有额外的收入,比如迪拜王子随手给的100美元小费。
但要进入这个部门不容易,光是掌握多国语言还不够,抗压能力要,情商得高,比如撞见富豪们的特殊癖好时不能表现出惊讶;拥有急救执照或者侍酒师证之类的技能者,会被优先考虑。
“那大家一起学法语、一起考证,等我能提拔人的时候就把你们都带过去。”
办公室里怨声载道。李逸威说:“早知道工作了还得读书,不如高中时就好好读,说不定还能上清华北大呢。”
唐心柔假装啜泣,用食指在脸颊上揩了两下,“都毕业了还得用功,你说我为什么要来干酒店呢?”
温时溪笑了笑,没说话。她学生时代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干什么,只知道得考大学,然后才能找到好的工作。本以为会在大学里找到人生方向,结果四年嘻嘻哈哈就过去了,毕业后又糊里糊涂地进了酒店。
在25岁之前,她一直是被人推着往前走的,直到竞业期间才找到了方向。像江获屿这种从小就目标明确的是少数,普通人的路基本是靠时间摸索出来的。
反正先走起来再说,总比在原地踏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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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丽酒店每周都有技能、语言培训课程,法语课程在每周三的晚上8点开课。温时溪在会议室里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芋圆,你也来啊?”
苏雨媛在温时溪旁边的位置坐下,压低声音,“反正是免费的培训,不薅白不薅。”
她总是这样,把志向埋得深深的,野心都裹在玩笑话里,明明是想去私人管家部才来学法语的,偏要说“就当多个技能防身”,没有十成的把握绝不声张。
温时溪太熟悉她这副闷声干大事的模样了,便默契地没有点破。
法语课上了半个小时,温时溪就发现自己不会发小舌音。
法语里有“R”这个小舌音。当她试图颤动时,只能感受到喉咙里发出一种诡异的“呵呵”声,软腭后方的小舌勉强扑腾两下就彻底放弃挣扎了。
目光转向旁边的苏雨媛,看到她也不会时,温时溪松了口气。
可在临近下课时,苏雨媛突然“呼噜”一声,从喉咙深处滚出个圆润的小舌音,像只得意的鸽子。
温时溪瞪大眼睛,咬牙切齿:“我要给法国总统写投诉信。让他取消小舌音这项反人类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