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女士醒了。
陶意的钢笔悬停在文件签名处正上方,笔尖瞬间因失控,而在文件上氤氲出一片墨渍。
这份文件没办法用了,要重新打印了。
她不由皱了皱眉头,猛地握紧刻着她名字的镀金笔杆,过于用力,以至于指尖泛白。
“南希,请医生来。”她垂下头,拿出另一份文件,继续工作。发丝顺着她的粉白的脸庞,垂落在文件上,留下摇曳的阴影。
南希应声说好。
过了一会,医护人员推开VIp病房门,走进来,一边给孟女士检查身体,一边和陶意叮嘱一些病人修养时的注意事项。
陶意眉眼低垂,像往常一样沉静,好像并不在意他们在说什么。
一旁的实习医生们面面相觑,只用眼神似乎就已经将她在内心讨论了一个遍——这孟氏集团的千金,果真的跟传闻说得一样冷血,就连自己的亲生母亲进医院了还在工作,真是看不出来一点关心。
但是他们没人发现,陶意实际上,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无波。
她始终保持握着钢笔的动作,却没有在文件上写上一个字。
并且她手里新打开的那份文件,始终停留在第一页,没有翻过。
她的每一根神经都是紧绷着,耳朵不时轻颤,不停地捕捉医生话里的关键信息。
一边仔细记下医生说的各种忌口和注意事项。
但她始终没有看向孟女士。
她并不是冷血无情。
她只是还没有做好坦然面对孟女士的准备。
她们母女两个,最近每次见面,都隐隐带着火药味,每次都是说不了几句话就会吵起来。
医生说了,现在孟女士不能受刺激,所以她绝不能刺激她。
所以陶意选择沉默,沉默就是最好的办法,既能够冷静下来也不会再次刺激到孟女士。
幸好,孟佩的检查结果还算乐观,医生说在医院好好休养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陶意听到这个消息,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气。
医护人员已经全部撤出了病房,只剩下南希、孟佩和陶意三个人。
南希站在一旁看看孟佩又看看陶意。
一时间三个人谁也没有先开口,病房内陷入了一阵死寂。
奇怪,刚才人多的时候,南希感觉这里空气都是流通的,丝毫不会喘不上气。
怎么现在人少了,她反而有窒息的感觉?
简直快要呼吸不畅了。
太太和大小姐谁都不说话,她站在这里,好像很多余,但又不好离开。
“南希,你先出去。”陶意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几不可察。
她开口打破了这个沉寂的环境。
只是现在孟女士醒了,南希自然不会听陶意的一言堂。
她看向孟女士,等待她的发号施令。
但孟女士此时虚弱地半倚靠在床头,视线完全落在陶意身上,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屋子里除了她和陶意,还有第三个人。
陶意抬起头,视线扫过孟女士,在与孟女士眼神对视上的瞬间,她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孟佩的眼神还是很虚弱,陶意几乎是立刻移开了目光。
她扭过头,看向南希,冷着声音,已然有些不悦:“怎么?我的话不好使了吗?”
尚未历经岁月沉淀的年轻姣好面庞,此时不怒自威的样子,与南希记忆中早些年的孟女士逐渐重叠。
南希被这样的陶意所威慑到,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便已经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恭敬鞠躬,而后悄声顺从的退出了房间。
“你使唤我的人,倒是顺手。”门锁落下的瞬间,房间里传来孟女士沙哑的声音。
她才醒过来,现在的身体虚弱得很,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但也丝毫没耽误她语气里夹枪带棒。
那么明显的阴阳怪气,陶意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但她并不理会。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走向饮水机,接了杯温水,递给靠在床头的孟女士。
孟女士将头瞥向看不见她的那一边,迟迟没有接过她手里的水杯。
“需要我喂您喝?”陶意握着水杯耐心问道。
都说人一生病,就会像个孩子一样。
陶意以前并不知道这句话的真假,毕竟她从没有过照顾病人的经验。
但现在从孟女士的状态来看,好像是这样。
孟女士现在这个样子,她是不是能称作为......赌气?
是的,孟女士还在和她赌气。
陶意忍俊不禁,挑了挑眉,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会认为自己的母亲很幼稚。
“你笑什么?”孟佩一回头,就看到眼含笑意的陶意。
陶意这个样子,她竟然有了输了一局的感觉,于是不甘心地抢过她手中的水杯,背对着她喝水。
“小心。”陶意没想到,一向坐怀不乱的孟女士,现在会使小性子,抢走她手里的水杯。
但是还好,她接的是温水,不烫。
孟女士像是渴了很久了,一杯水很快一饮而尽。
然后她依旧保持背对着陶意的姿势,只是用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将水杯递给她。
陶意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又去给她接了一杯水。
两杯、三杯、四杯......
喝到第六杯的时候,陶意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还要喝吗?歇一歇吧。”
再喝下去,水中毒的风险会直线飙升。
她可不想孟女士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紧接着又被送回鬼门关。
“把窗帘拉开,我想看看太阳今天是从哪边出来的。”孟女士这次喝完水,没再将水杯给陶意。
陶意:“......”
孟女士这阴阳怪气的工夫还真是与日俱增。
“您有什么想说的,可以直说,不用这个语气。”
一直阴阳怪气的,是吃准了她不会在她生病的时候,和她吵架吗?
孟女士嗤笑出声:“陶意,这话应该我问你。你刚才是在做什么?我应该还没有老眼昏花到看不清自己公司logo的地步。”
孟氏集团的每份文件,文件夹上都印着孟氏集团的logo。孟氏集团是孟女士从零开始,一手创办的,就连logo,都是由孟女士亲自设计的。
孟女士这个人,在陶意心里是几近全能的人,她从小到大,就没有见过她有什么不擅长的事情。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擅长,那大概就是她在学习如何做一个好母亲这件事上,学习得不是很成功。
但陶意自知自己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她们母女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谁也别嫌弃谁就好了。
“你不是已经决定好,宁可守着你的空壳俱乐部,也绝不会去集团工作吗?那现在是在做什么。”
空壳俱乐部吗……
那么她倒是想问问这个空壳是拜谁所赐?
陶意压下心底想要询问孟女士的冲动,让自己始终保持平静。
她要谨遵医嘱,不能让孟女士情绪过于激动,所以不能和她吵架。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径直走向沙发,坐下,拿起文件继续看起来,不紧不慢道:“现在集团由我负责,您只需要在这里好好养病。这不是和您商量,而是我单方面通知您。”
“通知?”孟女士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表情都丰富了起来,“我的集团,你有什么资格来通知我?”
陶意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在其中一份末尾落下自己干净利落的签名,缓缓将文件合上。
“生病了就应该好好休息,而不是把力气用在怎么呛自己女儿这种事上。”
孟佩:“......”
陶意又签了几份文件,迟迟没有听到孟女士开口说话。
奇怪,这不像孟女士的性子啊。
平日里她要是这样与她对呛,孟女士早该生气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静如潭水。
陶意将手中的文件签完,暂时停下自己手中的动作,转头去看床上的孟女士。
只见她已经拿出了手机,在屏幕上不停划着。
陶意看着这个划动速度和毫无规律的方向,基本能确定她是在玩开心消消乐......
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但这件事,应该勉强算翻篇了吧。
孟女士不再和她吵,她也不再提,只专心处理着桌上一份又一份的文件。
时间飞逝,陶意看着桌子上堆成山的文件,一边已经处理完,而另一边依旧摞得很高,感觉心很憔悴。
她有些疲惫的捏了捏眉心。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到了杨斯年。
如果……杨斯年能在这里陪着她的话,就好了。
但她并不需要杨斯年帮她什么忙,只是想什么时候处理文件处理累了,抬起头看到他那张极为好看的脸,应该能给自己充充电,放松一下。
这样就够了。
这么想着,陶意开始想杨斯年了。
也不知道他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那天夜里他匆匆忙忙就走了,一直到现在,都没再出现,除了给她发了一句“按时吃饭,别太累”的消息以外,就没再联系过她了。
不知不觉,陶意竟然叹气出了声音。
这声音说大不大,但如此安静的病房,孟女士完全能够听到。
孟女士玩了一会儿开心消消乐以后,有些腻了,又换了个切西瓜的游戏玩。
她的准头相当不错,每次都能精准切到瓜,避开地雷。
眼看着再切几下,就能破了当前最高记录了。
但陶意突然叹了气后,孟女士的视线便不自觉从手机屏幕上,转向陶意,手里的动作也跟着有了偏差,切到了炸弹。
“boom。”炸弹炸开,屏幕变黑,接着跳出几个大字“游戏结束。”
孟女士:“......”
她破纪录的想法彻底被毁掉了,顿时她也没了想要继续玩的心思,将手机收了起来,躺下休息。
似乎这样还不够,她看了眼陶意,于是毅然决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孟女士好像有些生气?
陶意看着她转身背对着自己,脑海里第一反应就是她有些不高兴了。
难道是游戏卡住了?
这么大的人,也会因为游戏卡关从而生气吗?
陶意不清楚,但她看了看手中的文件,又看了看孟女士,反复看了好几次,内心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拿着文件起身,朝孟女士的方向走去。
“妈,这份文件,是不是有些不对?”她手里拿着的,是公司去年的财务报表。
这份报表,乍一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但细看却处处都是漏洞。
漏洞多到陶意怀疑这是有人恶意整蛊,故意交上来的牛头不对马嘴的文件。
孟女士早已把头埋进枕头了,隔着厚重的布料,说话声音闷闷的:“现在知道问了?”
陶意:“......”
她伸出的手即将准备收回去,但只看孟女士从被子里出来,接过她手中的报表。
她甚至无需认真阅读,只是随机翻了几页,眉头便紧紧皱成了一团。
陶意是对的,这份报表有很大问题。
“我现在去集团调查,让南希留在这里照顾您。”陶意几乎是立刻道。
孟女士仅仅只是一个皱眉的表情,陶意便能从中意识到不对劲。
集团里,有人恐怕就在等孟女士暂时离开以后,在集团里大闹一场了。
“等等,”孟佩抓住陶意始终冰凉的手掌,被冰得顿了片刻,紧接着恢复申请,步入正题道,“让南希去,你留下。这件事交给南希。”
陶意:“???”
她也愣了几秒,有些不明白孟女士为什么非要指明让南希去。
但她转念一想,孟女士这样做,应该有她这样做的道理。
她并不需要理解孟女士的所有决定。
她只需要执行孟女士下达的所有命令。
“好,我去和南希说。”陶意再次拿起那份看起来有问题的报表,走出病房,把她交给南希,并简要说明了事情经过。
南希很快理解了她话中的意思,拿着文件离开了。
陶意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本是想给自己的脑子有一瞬间的放空。
但放着放着,她好像又在想杨斯年了。
不仅想,她甚至看到前面有个男人,背影很像杨斯年。
我是不是想他想到出现幻觉了……陶意自嘲道。
那个男人正搀着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人,朝着她们病房反方向的病房走去。
很快,男人和女人说话时,侧过脸。
那侧脸在医院走廊灯光下,显得是那样立体,那样帅气......
陶意心中的警铃突然大响——这根本不是像,这分明就是杨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