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过后的木叶山,空气里浸着铁锈般的腥气。耶律瑶的鹿皮靴碾过满地枯黄的柞树叶,发出细碎脆响。她停在青牛栏外,月光正沿着青牛背脊的弧度流淌,在乌黑毛发上凝成一片银霜。
“阿布,你今夜躁得很。”她轻声说,掌心贴上木栏。栏中青牛豁然抬头,铜铃大的眼珠映着月色,竟似两团幽火燃烧。
木叶山祭坛的巨型圆石浸在黎明前的墨蓝里,石缝间凝结的夜露像垂死的星子。耶律瑶看着族人拖来那头注定献祭的青牛——足有普通黄牛两倍高的庞然大物,粗壮的牛蹄在夯土路上犁出深沟。牛鼻栓的铁链被八个壮汉绷得笔直,锁链摩擦声刺得人耳膜发疼。
“天神与地只将在晨光中重聚。”大萨满的声音从祭坛顶端传来。他裹着缀满狼牙的法袍,手中骨杖指向青牛:“用始祖渡河的车驾,唤醒沉睡的神力!”
耶律瑶注意到青牛的眼角有湿痕。昨夜那些破碎的画面又撞进脑海:染血的河水、折断的旌旗、被马蹄踏碎的孩童木偶。她猛然攥紧腰间短刀,刀柄上契丹狼图腾硌着掌心。
“瑶,接圣水。”父亲的声音惊醒了她。铜盆中清水晃动着,映出她眼底的挣扎——大萨满要求她这个“地只血脉”亲手为青牛濯洗,完成祭祀前最后的仪式。
当指尖触到牛颈的刹那,洪流般的景象轰然冲垮神志。
冰寒刺骨的潢河水里,青牛车正被激流撕扯。驾车的女子回头望她,眉眼竟与祠堂里供奉的始祖母神像一模一样。“往高处去!”女子厉喝穿透三百年时光,手中缰绳勒进皮肉。青牛在惊涛中昂首长哞,声浪震得两岸冰凌簌簌炸裂。
幻象陡然切换:燃烧的帐篷上,蒙古弯刀斩落狼头旗;幽暗的营地里,大萨满将金色药粉撒进马队饮水槽;地窖深处,整箱宋制箭簇在羊脂灯下泛着冷光……
“妖女惑乱祭祀!”大萨满的骨杖重重顿地。耶律瑶踉跄后退,铜盆哐当坠地,清水漫过青牛的前蹄。族老们惊怒的目光箭矢般射来,父亲铁钳般的手已扣住她手腕:“你看见了什么?”
朝阳恰在此刻跃出地平线,金光劈开祭坛中央的君树。也劈开了天边翻涌的黑潮——那不是朝霞,是裹挟尘沙而来的蒙古铁骑!
“敌袭!”了望塔的嘶吼被箭雨淹没。第一波狼牙箭钉进祭坛圆石时,青牛骤然人立而起。碗口大的牛蹄轰然踏裂夯土,拴在石环上的三条铁链应声崩断!人群惊叫着四散,却见那巨兽并未冲撞族人,反而调转牛角,朝着刚攀上寨墙的蒙古兵撞去。
血肉横飞中,耶律瑶看见大萨满的身影。他正扑向祭坛西侧石龛,龛中供着祭祀用的鎏金神刀。青牛却似背后生眼,旋风般折返。牛角挑飞两名护法萨满,巨蹄踏碎青石板,堪堪拦在石龛前。大萨满袖中滑出淬毒匕首,寒光直刺牛眼!
“阿布低头!”耶律瑶的弯刀脱手飞出。匕首擦着牛耳没入土中时,青牛长哞震彻山谷,额间白旋毛突然迸射青光。光束如利剑刺穿烟尘,直指大萨满怀中跌出的羊皮卷——正是标注蒙军行军路线的密信!
暮色浸透战场时,木叶山已半成焦土。耶律瑶拖着染血的袍角走过残破寨墙,青牛伏在祭坛中央喘息,箭羽如荆棘插满它壮硕的身躯。她跪坐在血泊里,徒劳地按住牛颈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青牛忽然昂首,沾血的鼻尖轻触她眉心。温热的气流裹挟着最后的画面涌入:
漫天星斗倒坠如雨,化作绵延的七处湖泊。青牛车辙在湖畔蜿蜒,车痕里生出繁茂的柞树林。有女子歌声自湖心升起:“白羽沉沙处,青辕引归途……”
“七湖...白羽沙...”耶律瑶喃喃重复,掌心突然触到异样。牛蹄缝隙里,深嵌着几粒莹白的石英砂——正是木叶山西北三百里外,白羽沙碛特有的沙粒!
青牛的眼眸逐渐灰暗,身躯却泛起玉石般的光泽。当最后一线天光沉入西山时,祭坛上赫然矗立起一座青石卧牛像,牛首依然倔强地朝向西北方。耶律瑶将染血的沙粒攥进掌心,远处传来父亲召集残部的号角。她解下破碎的祭袍覆盖牛背,转身走入硝烟未散的夜色。
焦木在余烬中噼啪炸响,月光照亮她留在祭坛上的血字——那是以契丹小字书写的战令,墨迹蜿蜒如青牛车辙:
“赴白羽,寻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