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无极大陆连续下了几场大雪,以至于今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更晚了一些,可毕竟还是如约而至了,哪怕是料峭的寒风也不能阻止春天的迫近。
除了远山仍旧固执的以雪蒙头,不愿意在冬眠中醒过来,小河里奔腾跳跃的河水却早早地不安分起来,冲刷着日渐消瘦的薄冰。树木伸展着蜷缩了一冬的枝丫,纷纷抖落那一身的残雪。
至于孩子们么,一眼看不到就脱下穿了一个冬天的厚重的棉袄棉裤,舒展着腿脚追逐嬉戏,却免不了被揪住耳朵抓回家去,一边听着各自家大人不停地唠叨“春捂秋冻”,一边看着相熟的小伙伴同样“惨遭毒手”,又一边见着大人们互相唠着新一年的生计谋划。
春日首当其冲的一件事,不管是王公贵族,商贾巨富,还是市井布衣,纷纷奔赴家族墓地,忙着对各自祖坟进行一番洒扫修葺,宗族祠堂更是连日清扫,准备迎接一年一度的春祭。
所有人都固执地相信,寻求祖宗的庇护,定能保证宗族一脉驱邪避疫、血脉昌隆,春祭则是要给老祖宗汇报未来一年的计划,也算侧面提醒祖宗别忘了福泽后辈子孙。当然,面对风刀霜剑的自然之力,面对大地的馈赠,自然少不了的敬畏,年复一年地播种并收获希望。
站在皇宫最高处俯瞰云中城,晚风吹不灭的万家灯火照得云中城天上的星似乎都暗淡了许多,月亮早已不知躲到哪片云朵后边酣睡去了,林溪却毫无睡意。午夜的风丝毫不减,吹得林溪略显苍白的脸更显毫无血色,唯有那依旧明亮的眸子锐意不减。
“你是说,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学宫出了三个术法师?”良久,林溪低声似呢喃道。
一道声音自林溪身后阴影处响起,缥缈且无情绪:“是的,皇。”
“哦!?那今年的宴会应该更有意思吧?”
良久无声。月亮懒洋洋地探出头,星光似乎更加黯淡了些。
身为皇家大祭酒,孟都在云中城乃至整个大陆绝对是德高望重的存在,门下更是诸多门生故吏遍布大陆各个帝国,且多数身居要职。所以孟大祭酒当仁不让的作为春祭的主官,数十年未曾变过。
作为春祭的重头戏,每年的春日宴无疑总能引起多方关注。虽然是宴会,吃什么却永远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资格踏进那个门。
每年的春日宴雷打不动的都会在皇宫的俭食草庐举行,不合时节的桃李果蔬是宴会的主菜,它们的出现难免会令人觉得新鲜,却也只是新鲜而已,能有幸受邀参加春日宴的,更在乎的是跨过那道进入皇宫的朱红门户。
春日宴当然要有属于自己的主题,春日鉴宝每年都会吸引诸多豪门的关注,一方面可以体现豪门底蕴的深厚,以此吸引更多优秀的人才加入,为日渐衰败的门阀不断注入新鲜的血液,借以维持长盛不衰。另一方面,就是有机会从鉴宝大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武道秘籍,稀世珍宝,绝世丹药,传世佳作…
衮衮诸公及其羽翼庇护下的公子小姐是宴会的主流,当然也不缺少行走朝堂之外的翘楚,毕竟红花缺了绿叶衬托,似乎也不那么明艳了。厌倦了繁冗旧制的林溪皇本来是极其厌恶这种旧历的,却不想今年尤其的关注。
孟都大祭酒除了桃李天下,另一项让人称赞的绝技就是那一笔千金一字的正楷,然而有价无市。最近三十年尤其很少动笔,以至于孟祭酒的真迹日益水涨船高起来。万幸的是每年的春日宴的请柬,孟祭酒肯定会亲自操刀,这也就成了众人一窥真迹的不二之选。
孟都看都不想看部僚送过来的那份名单,甚至生出了想让弟子捉刀代笔的想法。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明里暗里利益协调敲定的名册,都已经熟稔的快要能默诵了,第三册倒数第四个那个狎妓不肯给钱的货色,肯定要从名单里去掉的,毕竟大家都是讲究人,你这样真的很拉胯。
至于皇家送过来的名册,孟祭酒真的很感兴趣,毕竟已经好多年皇家都没有邀请过一个人了,如今手边薄薄的绢册是否代表着皇家的态度呢?
不要妄自揣度上峰的心思,因为,揣度错了容易死人的!揣度正确?就算你揣度正确,死的可能会快一些,仅此而已。从你开始有这个想法的时候,结局已经注定。
可是,好奇能自我屏蔽好多忌讳,天性使然。
于是,孟都大祭酒望着打开的薄薄的卷册上的四个名字,陷入了沉思。一笔一画学富五车的孟夫子都认识,甚至能熟练地运用数十种字体完美的变成一幅幅书法珍品让人趋之若鹜,可是组合成四个人的名字却又那么陌生。哦,不是特别准确,这个叫火炜的,貌似是那枫叶帝国的公主吧!?可那又怎样,就算是火烈,孟祭酒也是不愿意多施舍一个眼神的。
所以,这个叫佟虎的什么鬼?名字粗鄙!这个叫石头的是认真的吗?不堪教化。许阳?没听说过,能和那两个放在一起的,呵呵!
每一份请柬都可以多带一个人参加,看着四个人的名字,孟都大祭酒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今年的春日宴又是草草走个过场罢了。
孟祭酒不想过多地耗费自己的心神了,出于对绢册末端那朱红的印玺和熟悉的字体的尊敬,还是提起十二分精神写好了四张请柬,满意地看了看日渐精进的字体,终是满意地笑了。
嘎吱一声,户枢转动的异响让石头微微错愕,以至于抛起的花生没能一如既往地掉进嘴里,反而不偏不倚地砸在鼻头上,下意识地偏头,就看见那一袭灰衣慢慢地踱出了屋子,笑眯眯地看着侧卧在石桌旁的石头。
石头当然不是真的石头,那可是六品武夫和四品术法师的综合体,高夫子眼里的怪胎,问道学宫的骄子,佟虎的好兄弟,许老大的忠实小弟。
自打被高夫子不问青红皂白虐了一顿后,石头佟虎默契达成了共识,决不能让随随便便一只阿猫阿狗打扰老大的闭关,于是经过一番探讨,尤其经过“大嫂”隐晦眼神的默许后,哥俩决定轮流值守小院,今天恰好石头当值。
天地为盟,上有沧溟。
身居方寸而神游沧溟,许阳看遍了无极大陆,见了太多的人事物,那一刻仿佛穿过时间长河,见春风不喜,观夏虫不悲,沐秋雨不恼,迎冬雪不惧。见了三岁孩童命丧黄泉,见了八旬枯叟乐享天年,见了书生野狐执手百载,见了结发姻亲贫贱两厌。
大道流转,似亘古不变,岁月更迭,似水流年,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天魂地魂神游物外,眼见星移斗转,沧海桑田。一睁眼,故人仍在,却似大梦千年。
许阳天地双魂想要飞出更远,却在接近大陆边缘的时候发现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住,四周灰蒙蒙的无法探视。就在他尝试突破壁障之时,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袭来,命魂剧烈地波动,许阳睁开眼,结束了闭关。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幽暗,深邃,带着一丝丝岁月的斑驳,甚至有一丝丝的迷茫。石头别扭的坐直了身子,也从眼神里读懂了讯息,如同奔腾的河水在滩涂回转,许阳需要时间来做一次沉淀。
石头默默起身走出院外,顺手带上了院门,然后安静地坐在了顶层的石阶上。扭过头望去,不算高大的院墙却也尽职尽责地阻止了视线,唯有那干枯的一截桃树枯枝探出了头。恍惚之间有脚步响起,佟虎跟在红衣少女身后走来,三人相视,无言。
桃树下一张石桌两把石凳,石桌上残雪尚未完全消融,不规则的残雪半掩着桌面,几个粗壮的指印把雪面胡乱戳出几个浅坑,是石头无聊的作品了。一个石凳上歪歪扭扭的半倚着一个潦草的雪人,一大一小两个眼睛看得出来主人制作的不用心,里出外进的三五颗牙齿,那应该是院子里的碎石不够凑数了,一把快要秃光的扫把被顺手插在了雪人身侧。
许阳不禁莞尔,要是有火炜的帮忙,怎么也要给雪人涂上红嘴唇吧?扫了扫另一个石凳上的浮雪,许阳坐了下去,随手掏出了刻刀,招手间一截桃枝便到了手里,却不禁微微怔住。
刘三甲还好吧?小思思应该还不懂思念的滋味吧?送给他的那只桃木小剑希望能帮他驱邪避疫,保佑他平平安安吧。至于雪娘,那个温婉又坚强的女子,那个创造了生命的伟大的母亲,一定不曾后悔过自己的决定吧?
干燥有力的双手骨节分明,十指修长干燥,轻轻摩挲过手中的粗粝的枝干,沉思良久,方才郑重地拿起刻刀,一刀下去,木材独有的香气在略显寒冷的空气中隐约可闻。
刻刀在手中沙沙作响,追随着眼睛落下的位置下去,一点木屑跳起来,脑中的情景就具现出一点。一道玄而又玄的气流盘旋周身,摒弃了外界的喧嚣,一人一树,日落日升。
林溪在门外已经蹲了两个时辰,在看到火炜从远处走来,气定神闲地从硕大的食盒里取出三人份的饭菜时,伟大睿智的皇识趣的扶着腰站了起来,再厉害的武者蹲久了也会腿麻。
欣慰的眼神勉励的扫过三人,又看了看依旧紧闭的院门,感受着院内传来的久久不曾消散的波动,林溪郑重地取出四张请柬递过来,转身紧了紧衣袍飘然远去,却有温和的声音远远传来:“请转告许师,务必拨冗前来”。
庄妙可心情好极了,秦十三娘终于把茶道学宫完全交给了自己,用她的话说,就是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授的了,至于以后就要完全靠自己摸索,去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起于微末之间,庄妙可很善于抓住一切机会,势必要一步一步走得更高。她太恐惧幼年那惨淡的经历,贫穷和无助几乎使人绝望。而且这段绝望的经历不但没有随着她的成功而消散,反而愈发清晰地出现在她的回忆里,挥之不去,所以她只能用更多的成功来盖住这该死的过往。
追逐许阳的那段经历同样成为她不愿回忆的过往,可是谁又没有眼瞎心盲的时候呢,所以擒获一个各个方面都要比许阳更加优秀的替代者,才能消灭掉这个心魇。庄妙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坚决执行的,哪怕顾维的长剑与快箭都不能抵挡。看准机会,该收网了。
这次的春日宴,庄妙可不认为年轻一代有谁能盖过自己的光芒,八品茶道大师的身份,放到哪里都注定是光芒耀眼的存在,而现在,春日宴就是自己大放异彩一鸣惊人的开始。
二月十四,晴,无风,诸事皆宜。
望月。月挂东南。
皎洁的月华披散在大地,清冷的月光对抗着黑夜的侵扰,恍若白昼,照亮了山林乡野、客舍城郭。
一道磅礴的意念神志覆盖,迅速扫过高山大川,笼罩整个无极帝国,倏地又迅速收回,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月光依旧,山河依旧。
林惊晚、林沐晨同时出现在天空悬空而立,九品武夫的气机流转,眼里却流露出深深的忧色。
高绍舟大师几乎同时出现在学宫半空,身为术法师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闪而逝的意念波动,代表着某一方面完全契合天地规则,已经完成了灵魂上的迁跃,这个世上有真真正正的大宗师产生了。
吾道不孤。高大师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终于有人能打破桎梏走出了一条完全崭新的路。
火炜三人齐刷刷跳起来,院门同时悄无声息打开,眼神清澈如昔的许阳安静地站在院门口望着三人。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一片嫩芽悄无声息地从桃树上钻出,这个本该衰败的生命又一次焕发出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