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华市比桐梁镇大,人口要多。
伯父有个徒弟叫徐海遥,外号“鼻涕虫”,就住乐华镇,徐海遥跟我伯父学木匠也有三四年,一直淌鼻涕,大家都叫他“鼻涕虫”。
徐海遥不做木匠活了,改卖菜,我要他负责我们几个店,店员工餐的食材供应及我伯父每天吃的菜,所以,他几乎每天都会在桐梁和乐华市两地来回跑,见了我就喊周店长。
我逗他说“要再看见你淌鼻涕留到我的菜上,我就叫店里的小周把你鼻子用水泥封上。”
徐海遥早已不淌鼻涕了,吓得呲溜一声,一股鼻涕竟然冒了出来。
徐海遥每次来给我店里送菜,见到我,都会告诉我一些伯父的情况。
我有时候也会问他“鼻涕虫,我伯父这几天在家忙什么呢?”
徐海遥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角:周店长,我都快30的人了,你还叫我鼻涕虫。
有一次,徐海遥看见我,远远地就说“周店长,我师傅这两天忙得很呢?前天,他在我这里订了茄子、辣椒、黄瓜,昨天又委托我给他订了半头猪,今天一早,他又问我哪可以请到戏台班子,我还从来没见他这么忙过,以前带周家班也没这么忙。”
我一激灵,“忙问,请戏台班子干什么啊?”
徐海遥说,“周店长,你忘了?我师傅马上70啦,他想在家办70大寿呢?我师傅说他这辈子还没有热热闹闹过一个生日呢!”
徐海遥说“,我师傅这几天精神状态不错,心情看上去也很好,说话底气足,走起路来步子也迈得大,一点儿都看不出是个七十岁的人。”
我有点儿不信徐海遥的话,伯父可是说过不想办70岁生日的,再说了,伯父出门都贴着墙根走路,步子怎么可能迈得大。
我说,“你该不是骗我吧?”
徐海遥说,“周店长,我怎么敢骗你呢?我师傅最近真的是变了一个人,不信你回布兰坊看看。”
他说得很诚恳,看样子不像是说假话。
我赶紧回了布兰坊。
到了伯父家,伯父正在收拾堂屋,浑身灰扑扑的,脸上淌满了汗水,看上去像蚯蚓在爬着。但伯父的气色很好,我还在他的眉头和嘴角看见了难得看到的笑容。堂屋是请客吃饭的地方,伯父已经把家里的那张大方桌洗刷干净了。我发现,堂屋里还多出了几张圆桌,它们无疑是伯父从别人家里借来的。
伯父一直埋头忙着,虽说很累,但看上去很快乐。我在堂屋门口站了好半天,伯父竟然没看见我。
徐海遥说得没错,伯父很想热热闹闹地过一个生日。
我喊了声“伯父。”
伯父的耳朵平时有点儿聋,但这天却很灵敏,远远就听见了我喊他。
伯父转过身,看见我,惊讶地问,“东东,你怎么过来了?”
我想起,为了供我念大学,伯父都60岁了,还是决定拿起斧子,重操旧业,累得背都驼了。
有一次,我回桐梁,听有个曾经雇佣过伯父打家具的雇主说,伯父刨木料,累得站不住了就跪着,膝盖磨破了血,连走路也是一颤一颤的……我仿佛看见衰老的伯父挑着沉重的工具箱,像一只孤单的斑头老雁,行走在乡间茫茫夜色中,苍茫的背影蒙满了厚厚的尘埃。
我正要说,我回来是想给你热热闹闹过一个生日,门外传来徐海遥进的喊声:“师傅——”
徐海遥进来,看见我,他跟我打招呼,“周店长,你也在呢”
我看了看他。
我说,“你过来。”
徐海遥晃着步子过来了,我把手搭在他肩上,小声地说,“这两天你别卖菜了,专门负责你师傅70岁生日,我想热热闹闹给他办一次,这样,你联系一下戏班子,再订三头猪,准备生日蛋糕、寿桃、寿仙塑像、瓷盘画像及你师傅头到脚的一套新的衣服鞋袜......”
徐海遥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
我瞪了他一眼,说,“你赶紧去办啊,愣着干什么。”
徐海遥说,“周店长,你稍等一下哈,我找我师傅有事,我先过去跟他说两句话。”
徐海遥过去俯在伯父耳边小声地嘀咕了两句,我就看伯父身体抖了一下,手上擦桌子的抹布像片硕大的树叶,歪歪扭扭掉了下来,接着,就看见伯父双腿一软瘫坐在了那张大方桌下面,蹭了一屁股的灰。
徐海遥慌忙把伯父抱进了房间,将他平放在床上。
我跟进屋,看见伯父闭着眼睛,脸色刷白,看上去十分吓人。
徐海遥坐在床边,紧紧地握着伯父的一只手,幸亏他还能呼吸,不然我还真以为他死了。
过了一会儿,徐海遥默默地安慰伯父“师傅,你别太难过,他不是不孝顺,他是受伤了回不来!”
伯父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两条缝,努力地张开嘴巴,很吃力地问,“他受伤了?”
徐海遥点点头。
伯父接着问,“怎么受伤了呢?”
徐海遥说,听说是从木材堆上摔下来。
伯父再问,“伤得重吗?”
徐海遥狠狠点头,“嗯,很重。”
伯父听了长叹一声,同时滚出两颗泪珠来。
我听得云里雾里,正想问发生什么事了,伯父突然开口了。
伯父说,“东东,我想求你一件事!”
伯父的声音很温和,还有点儿胆怯。在我的印象中,伯父还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过话。
我问他什么事?
伯父说,“你能不能陪我去趟石溪。”
我一愣,去石溪干什么?
“看看他去,万一他死了,怎么也得见最后一面啊。”
“他是谁?”我又是一愣。
你哥,“冬子,害死你父亲的畜生!”
伯父说着,用撒开五指的手将自己的脸挡住,有点儿像挡夏天的太阳。
没有一只鸟能躲过白天,就像没有一个人能躲避黑暗。
一听到冬冬的名字,如同“彗星的出现”一般,在我情感的浪涛里,引向“狂风乍起”,深切地撼动了我内在的心灵。
当伯父从抽屉里掏出几封皱头皱脑的信,我读着读着,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哭得像个小孩子般又伤心又快乐。
光阴滔滔,我无可抵挡地奔向冬冬。
一路上,我感慨万分心情复杂,既大喜过望又气急败坏,还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
冬冬,冬冬,心里默念了无数遍的两个字,把我脑海最深处的记忆,化成眼前一个既清晰又模糊的幻影。
而冬冬两个字默念出来,似乎有一种清香,天生带着植物的气息的,那么干净,那么透亮,脉络清晰。这是一个多么帅气多么诱人的名字,念在嘴上是那么朗朗上口节奏动人,甚至就像一首歌。
很快,这个布兰坊最帅气最亮眼的男人,将以他十倍于平时的俊朗面容和帅气身姿出现在我面前,取代那个清晰而又模糊的幻影。
我开着车,埋怨伯父不该隐瞒冬冬的消息。
伯父这句话,如同一记炸雷,在我脑子里轰地这么一炸,炸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