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显然是被我失控的情绪愣住了,过了许久,他才过来拉了拉我的袖子,说,“我知道你哥俩感情好,莫伤心了,吃点东西吧。”
我看了一眼伯父,我说,“我现在哪有胃口吃东西呢,人都找不到。
伯父说,”今天是我七十大寿生日呢,你不是要陪我喝点吗,你还买了花生米和猪头肉呢。
听伯父这么一说,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乖乖地坐在花坛上,胡乱地吃起花生米来,花生米在我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很饿,却还是一点胃口没有。
吃了东西,我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我问伯父,“冬冬在石溪到底干什么呢?
伯父摇摇头,说,”我也说不好,他没说,只说在这边找活干,好像煤窑、矿洞、工地都干过。
我说,“我们去那些地方找,说不定可以找到。”
伯父想了想说,“倒是个办法,但煤窑、矿洞和工地那么多,谁知道他在哪呢!
我说,”那我们就一个一个找,只要他在石溪,总能找到。
伯父说,也只能这样了。
我都不知道冬冬为什么会选择石溪这么个地方栖身,风景倒是不错,远山如黛,烟霞袅袅的,但其实就是原始,除了山,就是树,很多地方车都去不了。
后来,我分析,石溪离牛洼岭和巴栏都不远,牛洼岭是“刀疤癞”的老家,巴栏是伯母的老家。冬冬一开始是去牛洼岭找“刀疤癞”寻仇,没想到兰香姐竟然嫁给了“刀疤癞”,还有了儿子小波,寻仇只能作罢,后来再一路辗转就流落到了石溪。
石溪是全市最边远,海拔最高的一个乡,一座山又一座山挡在了石溪的前面,外面的世界似乎跟石溪没什么关系。
冬冬要躲在石溪的某个角落,无疑像大海捞针。所以,寻找冬冬就像踏上曲折漫长的征途,钻进大山就像钻进了一座使人迷失的迷宫。
在莽莽大山,要寻找一个没有任何线索的人,实在太难了。我拿着冬冬的照片,看着青草和风中的蝴蝶飞舞,心潮起伏,找了很久,到一个地方,我就会摸出一包香烟,掐出一根,满脸堆笑地递过去,您抽烟!
我兜里揣着的两包香烟都瘪了,也没碰见一个人听过周冬冬这个名字,也没人见过照片上这人。
我和伯父的脸色逐渐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云。
路过石溪小学时,听到学生在合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槲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稚嫩的声音像天籁飘过草尖,飘过河流,飘过群山,飘进了我的心海,一片泪花洒湿了我的脸。
一直打听到天都黑了,也没问出个结果来,我们从最后一个矿洞出来,天已经黑了,有星星出没于远远近近的山脊。
我搀扶着伯父,打着手电筒往回返,路过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在办丧事,在院子外面的空旷地燃起了一堆篝火,一群人围着篝火烤火,我和伯父觉得有点冷,其实也是走累了,就一起蹲下来烤火,孝家人很好,竟然还给我和伯父拿来凳子。
我和伯父就一直坐在那烤火,孝家就一直给我们添柴禾,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准备起身离开,孝家却说不是给我和伯父添的柴禾,是给奔丧的人添的。
我们一边烤火,一边和奔丧的客人聊天,得知我们是外地过来这边寻人的,有个客人说,山坳那边有家木材厂,经常有做木头生意的外地人往那跑,要不你俩上那打听打听。
这个信息让我和伯父都很振奋,天一亮,我们就出发了。
我和伯父走了很久,路的尽头连接着大山,想着这些年,冬冬走向很多人,却从未走向过我,我就很伤感。
找到那家木材厂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工人们都在不停忙碌,问了好几个,都说没听过,也没见过冬冬。
我们准备离开时,一个有着长长头发,穿着花衣服和绿裤子,戴着耳钉的人过来了。
伯父愣头愣脑问,“姑娘,你认识周冬冬吗?”
我小声跟伯父说,是小伙子。
伯父立时大惊失色,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赶紧退缩到我身后,我顺势拿出冬冬的照片,我说,你见过这个人吗?
耳钉瞥了一眼照片,摇摇头。
我们正欲离开,小伙子盯着我看,突然说了句,“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他说话的声音细细的,像宫庭里的公公一样鸡声鸡气。
我说,“你见过我?”
耳钉说,“你把照片再给我看看。”
我又把照片递给他。
这回耳钉看得很仔细,瞅了半天,他问,“你刚才说他叫什么?”
我说,“周冬冬。”
耳钉说,“不对,他叫艾想东。”
“艾翔东?”我一愣。
“对,就是他,艾想东。”耳钉点点头,又打量了我:“难怪我觉的你有点面熟,我想起来了,我看过你的照片,他钱包里夹着你的照片,没事就拿出来看。“
谢天谢地,总算有眉目了!
我顿时有些惊喜,伯父也感到兴奋,双眼陡然亮了一下。
“他现在在哪?”我急切地问。
“他现在在石溪派出所关着,你们赶紧去救他吧。”
我一惊,我说,他不是受伤了吗,怎么关派出所了。
耳钉显得比我们还着急。
耳钉说,\"不是他受伤了,是他把别人打伤了,你们赶紧去吧,再不去就晚了。
我和伯父急忙赶去石溪派出所。
事情远比想象的严重,冬冬因为打架斗殴致对方死亡,已移交看守所,按规定,家属是不能探视在押犯罪嫌疑人的。
听到这个消息,伯父当即昏厥过去。我只好先把伯父送去石溪医院。
医院里,我守着伯父,心情也糟糕透了,简直坏到极致。
工作之后,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有面对一切的勇气,但面对冬冬,却在人生中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是走投无路的绝望。看着奄奄一息的伯父,我突然明白一件事,其实,谁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但我知道我不能倒下。
我快速地想着各种解救办法,我想到了市公安局的于强。
我快速给于强打了求救电话。
打完电话回到医院,我坐在伯父的床前,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休息太少,我靠着木椅的后背,迷迷糊糊睡着了,我甚至还做了梦。
梦见冬冬关在一间没有窗的黑屋子,门,是铁门,屋里没有床,没有凳子,冬冬只能蜷缩着坐在地上。地上有老鼠、跳蚤、臭虫和蟑螂,就是蚂蚁也敢爬过来咬冬冬。
我看见冬冬的胳膊被老鼠咬流血了,我还看见蚂蚁在冬冬脚趾上咬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我被这个梦吓醒了。
此后,明明很累很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在浮想,甚至还想起以前伯父住院,我和冬冬一起照顾他,我们明明说好了以后一起照顾伯父,让他后半辈子幸福,如今只剩我一个。
还好,伯父并无大碍,只是短暂性昏厥。
醒来后,伯父虚弱得吃不下饭,只稀稀溜溜喝了小半碗米粥,喝完粥,伯父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眼睛里的火苗逐渐暗淡下来。
伯父再次睡着后,我突然胃痛,以为疼痛一阵就会消失,然而一直到深夜,我的胃仍像火烧般灼辣辣的疼。
我躺在旁边的空床,想着进入梦乡了,就会忘记疼痛。然而辗转着熬到后半夜,疼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像涨潮的海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
我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到医院外面的大马路,黑暗中,我用手顶着肚子,来回一趟趟走,一边顶一边走,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
外面漆黑一片,连远山的剪影也看不见,映入眼帘的皆是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黑。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没有一丝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