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不听使唤地跟着丫鬟进了三进院落的西厢房。院落中引入扬州瘦西湖景观元素,打造微型\"二十四桥\"水系,婢女往来需乘小舟。地面铺着从滇西商路运来的缅甸翡翠纹大理石,墙上裱着苏州织造局进贡的云锦壁纸,窗棂嵌着法国传教士带来的彩色玻璃,阳光投射出斑斓的光斑。厢房内,参考扬州梁氏庄园\"仁恕堂\"装饰,铺设金丝楠木雕花榻,墙面悬挂苏绣屏风。
铜制博山炉里焚着云南普洱茶饼与暹罗安息香,混合出一种沉腻的甜香,盖住了屋内熏衣草精油的“洋味”。紫檀木拔步床上悬着波斯绣帐,床尾摆着英制珐琅钟,表盘镀金时针指向申时三刻。
这个专门的院落配备了六位通房丫鬟,分工明确:2人专攻沐浴按摩的扬州\"水包皮\"技艺,2人传承松骨推拿的\"陆包皮\"绝活,2人精研\"三把刀\"中的修脚术。领班侍女阿萝是扬州瘦马出身,穿月白色绣竹叶纹对襟褂,系湖色绦子腰带,发髻盘成“苏州罢”样式,斜插一支鎏金点翠蝴蝶簪。专司“松骨”,手法源自扬州“揉捏十八式”。滇南侍女小满是本地彝族混血,穿改良版“十二褶裙”(汉式上衣配彝族百褶裙),腕戴银镯叮当作响,负责“捏脚”,手法糅合了建水温泉捶打术与法国足疗术。双鬟侍女春莺、秋雁是昆明大观楼戏班退役的优伶,穿桃红绣花短袄,耳垂挂着缅甸翡翠坠子,专司“捶腿”与“熏衣”,哼着《牡丹亭》小调调节节奏。
前奏是学自《扬州画舫录》记载的\"水戏三十六式\"的滇南王氏改良版。因为滇地湿热,瘴气弥漫,历史上富家常以药浴、推拿驱邪健体。自从昆明几家大户开始从扬州盐商处学得汤沐养生之术,历代纨绔子弟开始想办法将扬州手法与本地草药(如三七、草果)结合,形成“扬技滇药”的独特享受。
准备工作是两道,首先是“引泉凿玉”。沐浴房仿扬州瘦西湖画舫形制,以滇南青石砌为船形浴池,池底嵌大理雪花石,雕莲花纹;池周设铜铸鹤首,口吐温泉(引自苍山地下热脉),暗合“活水养身”之理。
然后是“镜花水月”。池面浮锡制荷叶托盘,盛滇红花瓣、普洱茶膏、缅甸檀香粉;池畔立螺钿屏风,嵌西洋玻璃镜,映照水汽氤氲,如雾中幻舟。
第一阶段净身启礼三式,分别是“云开鹤浴”,四名侍女执孔雀翎羽帚,蘸药汤(艾草、三七熬制)轻拂少爷肩背,喻“仙鹤抖羽,涤荡凡尘”。
然后是“珠帘卷雨”,两名侍女立于矮凳,持银壶倾泻玫瑰露,水流经三层竹筛(筛孔渐密),落为细雨,淋洒少爷头顶,谓“天降甘霖,润发清心”。
第三式是“鲤跃龙门”,少爷入池,侍女以绞纱裹手,浸温泉后迅速拍打其周身穴位,水花飞溅如鲤跃,激活气血。
第二阶段水疗幻戏四式。首先是“曲水流觞”,池中置木雕酒船,载翡翠杯盛药酒(虎骨、虫草泡制),随水流绕少爷腰腹漂转,需仰首衔杯饮尽,侍女抚掌笑称“公子衔得状元红”。
然后是“踏浪寻梅”,侍女赤足入池,脚踝系银铃,以足趾夹茉莉花苞,沿少爷腿侧穴位游走按压,铃响花散,暗香随波。
随后是“素手裁云”,掌事侍女戴冰蚕丝手套,蘸薄荷膏推拿肩颈,忽以指尖挑水弹向铜鹤,鹤口嗡鸣如磬,声震屋梁,谓“音疗通窍”。
再后是“蟾宫折桂”,池中悬锡桂枝,侍女引少爷仰卧浮枕,以口衔桂枝轻扫其胸腹,桂枝遇热释沉香,谓“月宫探香,祛秽升阳”。
第三阶段是浮生余韵十二式,分别是“雪浪吞霞”,侍女以羊脂玉板刮痧,刮毕倾牛乳入池,乳浪翻白,掩去刮痕,称“玉板留春痕,牛乳掩风流”。
然后是“锦鳞吞墨”,池底忽现墨色(实为乌发药汁),侍女惊呼“墨龙戏水”,少爷慌乱间被扶出池,侍女笑言“墨染麒麟子,来日必登科”。
最后是“残荷听雨”,出浴后,呸呸呸,沐浴后,王月生裹苏绣浴袍,倚湘妃榻,侍女以空心竹管吹奏洞箫,箫声呜咽中,另一人持铜盆接檐角滴水,叮咚应和,谓“洗耳听天籁”。
暮色刚染上苍山脊线,王府西厢的暖阁已点了三十六盏琉璃灯。铜鹤熏笼里白螺炭烧得正旺,蒸得满室药香浮沉。王月生裸着上身伏在紫檀榻上,脊背泛着薄汗,像一块浸在晨雾里的青玉。
“爷且忍忍,这第一滚最吃劲。”
掌案的侍女阿蘅嗓音糯中带脆,是五年前从扬州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她十指缠了冰蚕丝,正将一方药巾浸入滚烫的滇红药汤——三七花撞上陈年艾草,混着缅甸野蜂蜜的焦甜,在铜盆里翻出琥珀色的沫子。
“嗤啦——”
绞紧的药巾贴上后颈时,王月生的喉头猛地一颤。那灼痛如毒蛇吐信,顺着大椎穴窜上天灵盖,还未及呼痛,两侧太阳穴已被冰凉的岫玉杵抵住。抬眼瞥见描金螺钿镜里,四个云鬓半偏的侍女正围着自己织就一张柔腻的网。
“第二滚要走足太阳经。”
跪在榻尾的白族姑娘阿罗忽然开口。她掌心倒着热麻油,突然沿他脚踝向上疾推。王月生的惨叫卡在喉间——阿蘅恰在此刻将黄玉球按进他肩胛骨缝,酸胀如千万银针扎进骨髓,又似有滚水在经脉里奔涌。
“第三滚该听个响儿了。”
东北角的阿芷轻笑,腕间缅银镯子叮咚相撞。她空握的拳头雨点般砸向王月生腰眼,皮肉相击声渐次绵密,竟暗合窗外芭蕉承雨的韵律。最年幼的阿碧突然捧起王月生的右手,指甲蘸了薄荷膏刮他少商穴,刺痛混着清凉激得他浑身剧颤。
“轰!”
阿蘅突然抽走药巾,将整壶冰镇乳扇浆泼在他背上。王月生的嘶吼撞上梁间悬着的鎏金错银薰球,惊得里头的龙脑香丸叮铃乱转。四个侍女却吃吃笑起来,药香混着她们鬓边的素馨花气,在蒸腾水雾里酿成诡异的甜腥。
镜中映出阿罗腕上新添的淤青——那是今晨试新熬的草乌油时烫的。她指尖正沿着王月生足跟的皲裂游走,那些裂痕像极了红河两岸被烈日炙烤的旱田。而少爷浑然不知,他浸泡在痛与快交织的浪潮里,恍惚看见大伯书房那幅《淮扬洗马图》——原来人也是可以这般被刷洗的。
当阿芷的拳头化作绵掌,当阿碧的指甲挑开他指缝积年的墨茧,王月生忽然想起蒙自海关那些赤膊扛锡锭的苦力。他们的脊背在烈日下泛着同样的油光,监工的皮鞭落下时,是否也带着这般精巧的节奏?
“第十八滚要见血了。”
阿蘅的声音似从极远处飘来。王月生感觉后颈一凉,原来是换了冰玉杵沿着督脉轻刮。先前滚烫处渐渐浮起绯红斑痕,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他突然渴望那双手再狠些,最好刮出血珠子,好叫他看清这具锦绣皮囊里,究竟还剩几分杨氏嫡血的真红。
檐角铜铃忽然急响,是山风匆匆吹散奢靡的气息。阿罗腕间的银铃跟着乱颤,一滴热油溅在王月生腰窝。他在这灼痛里嗅到一丝熟悉的腥甜。
四个侍女的手还在游走,十八滚的残韵在他皮肉间余震不休。王月生望着镜中扭曲的人影,竟分不清那满面潮红是药力催发,还是被这满室荒唐蒸出的羞惭。窗缝漏进的风忽然卷起案头过时的《申报》,某版角落的小字标题一闪而过:“津门拳匪作乱,八国联军陷大沽”。
阿蘅的玉杵突然停在命门穴。四个侍女交换眼神,指尖同时发力。王月生在剧痛中痉挛,恍惚听见苍山雪水融化的呜咽。这一刻他忽然明了,原来所谓十八滚,不过是把人的骨血当作茶饼,在这滇南暖阁里碾了又碾,直到榨尽最后一滴带着铜锈味的膏脂。
仲秋落日的阳光斜斜切进西厢房,鎏金铜盆里烧着炭火,铜制熏笼里飘出安息香与茉莉混杂的暖意。王月生斜倚在湘妃竹榻上,月白绸衫松垮褪到腰间,露出精壮的肩颈。四个侍女分立四角,像四枝浸饱了香露的茉莉,连呼吸都带着规矩的轻缓。
阿萝解开银丝缠着的粗麻布包袱,展开三尺长的桑蚕布,浸在铜盆的热水里。布面上铺着碾碎的云南白药粉,蒸腾的热气裹着药香扑在少爷肩头。她双掌裹紧布面,从风池穴开始下压,像揉面团般反复碾磨,指节在斜方肌上敲出闷响。
少爷后颈的筋肉在她掌下逐渐松软,汗珠顺着脊椎滑进绸衫褶皱。阿萝突然加重力道,布面下的药粉摩擦皮肤,少爷闷哼一声:“阿萝这蹄子,力道倒比马帮汉子还狠。”话音未落,她已换用指腹轻柔打圈,像春蚕啃食桑叶。
小满跪坐在脚踏旁,指尖蘸着腾冲火山泥混合牛奶的膏体,从脚趾缝开始揉捏,拇指沿着足弓筋腱一路推按。忽而揪住大脚趾猛地一扯,痛得少爷腿肚子一抽,却见她笑盈盈拧了拧帕子:“少爷的筋骨硬得像滇马蹄铁。”
火山泥的温热渗入趾缝,小满的指法带着山野的莽撞,时而像牧童扯草茎般戏谑,时而像采茶女摘芽尖般细腻。少爷脚趾蜷缩又舒展,竟在痛痒交加中打起盹来。
买来的戏班侍女春莺抄起建水紫陶捶,裹着浸透玫瑰露的麻布,从大腿外侧一路捶打到脚踝。她的手法学自滇剧武生的“板子功”,每记重击都带着鼓点般的节奏,却在触及膝盖时突然变轻,指尖转着圈儿按揉伏兔穴。陶捶砸在腿肉上的闷响惊飞了檐角麻雀,少爷的腿筋在重击下战栗,却又贪恋那突然变柔的指腹。春莺哼着《牡丹亭》小调,捶腿的力道忽轻忽重,竟让少爷哼出了模糊的调子。
茶商送来的侍女秋雁将少爷的双臂架在鎏金铜架上,取炭火盆里的香灰混着艾草绒,在他肩胛骨间铺成薄饼。她裸着双臂按压穴位,掌心温度透过艾草传到肌肤,像冬日晒暖的棉被裹住身体。艾草焦苦的香气钻入鼻腔,秋雁的掌根压在天宗穴时,少爷浑身筋骨发出细微的“咔嗒”声。他恍惚想起在西域跑马摔裂的肋骨,此刻却被这温热的手掌熨得服帖。
暮色中的金丝楠木雕花拔步床泛着幽光,檀香混着龙涎香在鎏金香炉里缠绵。陆家三少爷斜倚在苏绣锦鲤戏莲的软枕上,六名侍女如燕群般垂首跪坐在侧,裙裾间露出的素白罗袜浸着玫瑰香露的甜腻。七重纱帐外更漏声声,烛泪在青铜仙鹤灯台上凝成珊瑚状。侍女们裙裾交叠如彩云出岫,十八般手法在暖阁里织就天罗地网,将满室春光锁在少爷微蹙的眉尖。窗外巡夜的家仆踩着湿漉漉的青砖走过,恍惚听得内室传来玉器相击的脆响,混着似有若无的呜咽,竟比那《霓裳羽衣曲》还要勾魂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