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混凝土浇铸的冰冷怪物,将天空挤压成灰白肮脏的窄缝。
沉重的铁门在周维民身后咣当一声撞死,那如同钢铁巨兽终于合拢最后一丝牙齿的恐怖声响,足以碾碎任何试图回望的勇气。
他猛缩了缩脖子,寒气像是无数细密冰冷的针,穿透单薄囚服狠扎皮肤。
自由的风撞在脸上,反倒激起一阵战栗,如同陌生的侵略者。
他在监狱里最渴求的不就是重新站在这片阔大的天地之下么?可是现在,站在这块天地之间,却像是孤身站在一片被完全遗忘的异乡荒原。
脚下是铺着惨白鹅卵石的冷硬路面,延伸向模糊的远方,整个世界仿佛褪尽了色彩,仅剩下压迫灵魂的厚重灰白,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一辆擦得锃亮、漆黑如深渊凝块的轿车贴着路沿滑近。后门悄然洞开,里面阴影浓稠,像一道深渊开口。
一个身姿笔挺,戴着墨镜的男人无声地立在门外一侧,下巴微抬,手势简练有力:“周先生,请。”简洁的两个字,没有寒暄,不带温度。
周维民喉头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试图张合,舌尖却粘在上颚,最终咽下所有疑问,顺从地躬身钻进车内。
皮革的气息混合着某种昂贵的、冷冽的木质香氛,扑入鼻腔,昂贵得陌生且令人窒息。柔软而冰冷的座椅吞噬了他疲惫不堪的身躯。
发动机发出低沉的、压抑的嗡鸣,车辆匀速驶离这人间炼狱的大门。
车窗外,高墙迅速缩小、后退,化作巨大灰斑,最终完全退出视野。
周维民死死攥着双拳,指甲深陷掌心肉里留下带血的痛觉烙印。
终于出来了!这个念头猛烈冲撞着紧绷的神经,短暂的狂喜之后,却是更为汹涌的空洞与恐惧。
谁救了他?以何为代价?狱中漫长的煎熬,无数个被号叫、绝望和黑暗啃噬的夜晚,并未把他熬成铜皮铁骨,反倒如浸透了水的泥沙砖墙,被骤然撬松后,只待一个细微震颤便要溃败崩塌。
车子在郊区一座毫不起眼的机库前停稳。
墨镜男人迅速下车为他拉开厚重的车门。风裹挟着机油特有的金属腥味和湿冷的水汽味道扑面而来。
空旷的混凝土机库里,一架小型直升机安静地伏着,螺旋桨像巨禽凝固不动的钢铁翅膀,蓄势待发的沉默中蕴含躁动的力量。
“周先生,换乘这个。”男人的语气仍旧是公事公办,不容置疑。
他递给周维民一件厚重的飞行夹克和一副阻隔一切交流的降噪耳机。
周维民沉默地接过,动作因麻木而显得有些迟缓。
夹克穿在身上显得过于宽大,残留着陌生人的体温与气味。当直升机的螺旋桨开始卷动气流,发出逐渐拔高的、撕裂空气的尖锐咆哮,巨大的气流卷得地面尘土腾起,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片在湍急水流中打转的落叶。
墨镜男人利落地将他安顿在后座,随即退下。
飞行员头也不回,仅做了个简短的动作确认安全,直升机的引擎便骤然爆发出足以震碎骨髓的能量,拔地而起。
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周维民的心脏,五脏六腑都似乎在那一瞬间移位。
从机舱舷窗望出去,那座囚禁了他一段时间的巨大混凝土围城迅速缩小,化为地面棋盘上一块颜色黯淡的微小补丁,被蛛网般的细密道路切割着。
城市的楼宇、道路、河流在高度和时间中被压缩变形,像孩童搭建的玩具模型那般渺小易碎。
一种奇异的、病态的掌控感,随着俯瞰的视角在他麻木而惊惶的内心悄然浮起:俯瞰众生,仿佛自身已脱离规则束缚。
他竭力在引擎轰鸣和巨大抖动中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内心却在失重与飞高带来的荒谬掌控感之间激烈撕扯、震荡。
保释本身就是一个足以让人灵魂晃动的巨大谜团,加上这突如其来的空中转移,仿佛正在把他送入更幽深莫测的层层迷雾中心,悬置在万丈深渊之上。
直升机最终悬停在一幢摩天大楼顶端。这里是城市天际线中最为尖锐的一部分——一座巨大倒三角悬空建筑深深刺入天空胸膛。
直升机几乎是垂直降落在楼顶露台上。引擎的吼叫渐渐平息为低沉的呜咽,旋翼的狂风也驯服下来。
一位穿着挺括西服的年轻人快步上前,打开周维民一侧的舱门。“周先生,这边请。”
他的语调与墨镜男子如出一辙的客气而生硬。
周维民动作僵硬地解开安全带,脚落在坚实的地面上时竟有几分虚浮的不真实感。
他被引领着走向露台内侧一道几乎完全隐没在墙体线条中的暗门。
门无声滑开,内部景象跃入眼帘,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城市的喧嚣彻底隔绝。
电梯是玻璃全景式的,无声而迅捷地向下沉降。
四壁映出他苍白、憔悴、胡子拉碴的倒影。
透过玻璃墙,城市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向上攀升,扭曲变形。
数不清的灯光正在亮起,星星点点织就一张巨大而冰冷的网。
他的倒影悬浮在这片巨大璀璨而陌生的网中,孤寂渺小如一枚即将撞碎的尘埃。
电梯稳稳停住。
门再次开启。
一种极致的宁静瞬间包裹了他。
空气温暖,带着恰到好处的湿度,还有若有似无的沉水香味,沁入肺腑。
眼前展开的是一个庞大到令人感到虚空的空间。
没有明确的隔断,地面是深色光滑如镜的天然材质,一直延伸出去,没入远处淡至稀薄的微光里。
几组设计简约流畅如凝固水流般的沙发和矮几,疏朗有致地陈列着,像巨大湖面上偶然停留的一叶叶扁舟。
最震撼的是那一整面巨大通透的玻璃幕墙,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将大半个城市的黄昏盛景慷慨呈上,毫无遮挡地撞入眼底。
暮色四合,天空被一种深沉的靛蓝色晕染渗透,云层边缘镀着残存的地上人间火种最后的赤金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