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看清街上的情况时,又有些咂舌。
作为大平东南方的水上枢纽,平日的陈江镇此时应当仍在营业。
每天清冷的月色下,来往的贩夫走卒在行人的拥堵中穿街过巷,灯火照出的是一个一年从头到尾不曾歇息的不夜城。
可在今夜,街巷一个行人也没有,更别提沿街的商贩,空余一座寂静的城镇。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曾经喧嚣的街道,此时却只剩下高挂的灯笼与窗中隐约的烛火。
往常只是把守在各处要道的差役也不再躲闲,三人一队,每条街三队,于街巷中徘徊。
“什么人?”前方了望台上传来声音。
虽然语气并不友好,但这声呼喝却使众人感到亲切异常。
“异象之时,速报名号!”见他们不回话,那声音又严厉了几分。
“马车夫江旬!”车夫扯着嗓子喊,减速停车,“自城墙处回镇,车上五名乘客皆已验身份!”
“乘客下车,由差役护送回家!回去后紧闭门窗,无杂事不可上街!”台上声音回复,“江旬上来,通报情况!”
听得言语安排,李闲等人下了马车,各自在一队差役的引领下离开降尘柱。
护送李闲的差役共有三人,分别执长矛、配弓与携盾,看得出也是经过一番训练,有所配合。
“你家是在哪里?”领头的差役紧握长矛,询问李闲。
“在桃李街上,”李闲急忙回应,“有劳各位大哥了。”
三位差役互相看一眼,点了点头。
“走吧,在陈江镇的中心,你家倒是好找,用不上车骑。”领头差役笑了笑,“姓陈啊?”
“不是,姓李,”李闲回复说,黝黑的小脸在黑夜下更是难看清他的表情“周围街坊都是姓陈,我家是那条街上唯一的外姓。”
“姓李?不是吧?桃李街上不是除了陈姓没有其他姓氏吗?”持盾的差役插话,语气中有些惊奇。
“手头不宽裕,我家房子暂时租出去了,租户是陈家的。我偶尔回来住一下偏室。”李闲也不是第一次回答这问题了,有些轻车熟路。
“那也是了不得。”领头的开始加快脚步,侧身低头对李闲说,“快些回去吧,开国以来头次见这种异象,不知会发生什么。到家后紧闭门窗,听喧嚣不看,非有事不出。一切事宜,待到明早再说。”
“好的。”李闲小跑起来。十四岁的他腿还是短于足壮者一截,只能跑两步跟上差役们加快的步伐。
……
走了半炷香的时间,李闲随差役三人到了桃李街前。
街上安安静静,只有各家各户门前的灯笼还亮着,比起往日街上的喧闹,真是让人有些不适应。
桃李街口也站着几个差役,看来是专门守卫这里的。领李闲过来的三名差役上前说明情况,并将李闲送了过去。
领头的差役还冲李闲笑笑,然后便领了剩下俩人向降尘柱的方向回转。
“听喧嚣不看,非有事不出。”桃李街的差役再次向李闲强调,将他放了进去,“一切事宜,待到明早再说。”
李闲点点头,走进自家的庭院,关上大门。
李家院子的确是气派,比起整条街的陈家众宅也不遑多让。
正屋前四四方方的院子中心是一棵树龄十四年的槐树,是自己出生时父亲亲手种下的。
绕槐树修出石板路,以槐树为界,其东有一个小亭子,是父亲亲手盖起来的,其南零星的几块大石头是自己眼中的假山,石与石之间,错落着几株会在冬日里飘香的腊梅。
槐树以西有一汪小池,名唤闲池,以前养了母亲喜爱的各种花色的锦鲤,池上有几株荷叶漂浮,夏天时会绽放出一株株映日荷花。小池以南是几株父亲喜欢的绿竹小林,中间有碎石铺成的小径通向偏房。
这等地段,这等景色,很难想象自己的父母是怎么搞出来的。
也幸好有父母留下的这个屋院,让李闲的生活不至于太过寒碜。
正屋租给了陈家一个直系子弟,被人用来堆放杂物。租金李闲没要太高,二两官银一年,因此得以谈条件保留院子的风貌。他月月回来清扫,保持庭院干净。
“我回来了。”李闲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小声说道。
出入必告,李家的小规矩。
进屋前,李闲还是没忍住,向大门方向的天空看了一眼。眼前的景象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第四轮明月,从正南方缓缓升起了。
……
偏屋没有窗子,把门关好后,月色不进,屋内一片漆黑。李闲从门旁的暗格中拿出一个珠子,摇摇,出现了盈盈的微光,足以视物。
拿着珠子,李闲径直前往存放父母信件的书柜。
信件按照时间顺序一封封保存得很好,最早的一封信是四年前的秋季,是父母远行后寄来关照小李闲的生活情况的。而最后一封信,是前年隆冬寄来的,上面的烙印显示寄信地点是跃鱼城。
请教了李先生,才知道那里是北荒的最西边边境,甚至还是尾花洲与花洲的边境。
抚摸着一封封信件的封面,李闲有些想垂泪。
四月同天,未来会发生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害怕转成了对父母愈发强烈的思念。
无声的情感汹涌喷发,李闲眼眶很快浸满了泪珠。他吸溜吸溜鼻子,咳一声将其收住,拆开信,读起他早已读得快要背下来的内容:
可爱的小李闲:
展信佳。
我们已经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啦。你有没有好好生活呢?转眼间你就要十三岁,明明不久前还是抱着我的腿学走路的小豆丁,现在就快要长大了呢。
真想让你也看看我们走过的地方:老叟撑船,吹水说一竿就是一丈,我觉着这小老头有点装,你父亲倒是跟他谈的欢;黄河浩荡的壶口,你父亲说像拔开塞子的酒葫芦口;绵雪铺盖的梅山绵延不绝,梅枝点雪是数不尽妖娆,我觉得和家里冬天的腊梅挺像的;生龙活虎的土龙,收拾它可是好费了我们一番功夫,好在你父亲的烤鱼水平还是没有退步;草原上的白云似苍狗,千万匹野狼在绿地上奔驰,还好我和你父亲跑得更快……
好好读书,书上的道理会把你导向一个有用的人。你体质不好,一定要花时间打磨体质,将来才能走万里路,看看这些风景。
当然,走不动也没关系的,陈江镇是个顶好的地方,陈家也有几个顶好的姑娘。我们走前已经和陈伯商量好啦,你长大他会带着你相亲的,要给我们抱回来一个好看心善的儿媳妇哦。
都做不到也没关系,好好过活一辈子就很好很好啦。得得失失,也就不用太计较。
小李闲呀,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真想看看你长大后的样子。
母姚继圣
写于勤和六百七十四年冬
这是母亲写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听说用了特殊方法寄回,竟能在不出一个月的时间内横跨整个西荒与大平。
随信的还有一幅幅简笔画,画中的风景精简而传神,可以看出是父亲用尽全身劲力在勾勒。
摩挲着信纸,李闲的心绪好一阵的动荡。
“体质……若是当年听爹的话,好好泡泡药浴,他们走时也许会带上我吧……”李闲口中喃喃。
四年前,李闲十岁,他的父母要出门远行——不带他。
他们临出发那几天,李闲苦苦央求,哭嚎声响彻整个桃李街,可换回的答案永远只有冷冰冰的“不行”。
有次小李闲哭的太凶,母亲蹲下身子,将一颗奶糖塞进他的嘴里,看着他的眼眸满是歉意与温柔:“乖乖,你体质太差,承受不住路上的风雨。守好家,回来再给你买糖吃。”
一别四年,记忆中的奶糖味越来越淡,父母距自己也越来越远。
而今莫说糖,连信都不再寄回了。
李闲叹口气,结束了回忆。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放回信封里。
笔记还是明天早上慢慢翻阅,好好找一下线索吧。
摸索到床边,宽衣而眠。白天的巡守与路途上的劳顿,混杂着对未知的恐惧,李闲现在实在是有些疲惫。
他摇摇珠子,屋内一片黑暗。
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