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没有计较李李乐意有所指的话。
“不是我们认为那里危险,是它本来就危险。你知道每年在那被骗、被绑、被害的有多少人吗?世界上的危险,不是你们学校同学间的刁难,或者三五成群的打一架。是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是夺财害命,家破人亡。”祖母端茶抿了一口,润润嗓子,接着说,“不要以为祖母危言耸听。大人的决定,必然是多方权衡过的结果。虽不一定每次都正确,但我们不能因为几次错判,而放松对危险的警惕。因为一旦危险发生,将是我们不能承受的。比起你的不高兴,埋怨,发脾气,我们更无法接受的是失去你。”
李乐低头不说话。祖母说的这些李乐都懂,但她得装不懂。做出愧疚的样子。
祖父问:“乐乐,祖母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李乐回答:“听明白了。我不该只在乎自己的感受,没站在大人的角度思考。也小看了世界的危险程度。”
祖父祖母满意点头。门边的老范也欣慰的点头。
祖母声音都变得柔和了些:“既如此,我们来说你的第二个问题。”
李乐抬起迷茫的小脸,看向祖母。由于李乐认错态度良好,祖母对上李乐茫然的眼睛,都忍不住露出浅笑。
“祖母问你。你今天决定偷跑出去时,有没有想过,如果家里找不到你了,会怎么样?”
李乐想了想,低着头,摇了摇。心想,必须没想过啊。想过了还跑,等着上家法吧。
祖母语带无奈:“你只图自己心里痛快,却不知你的行为,给家里带来多大的惊吓。我跟你祖父都老了,受不得这般惊吓。你祖父今天吃了两颗速效救心丸。随着时间流逝,我也越来越不安。总担心你是不是已经出了意外。”说着,揭开手边茶碗的盖子,“喏,参茶还在这呢。今天的第三碗了。”
李乐头垂得更低了。这次是真心虚。暗暗决定,还是回c市再浪吧。祖父祖母确实遭不住她再来一次。
祖母继续说:“还有你的母亲。是她极力反对你一个人去文玩街。如果你因此赌气出走,惨遭意外,她该多内疚?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放过自己。所以她非要亲自出去找,她在惩罚她自己啊。”
说到这,祖母深深叹口气。
李乐咬唇。她想过李父李母会着急,会去找她。想着自己晚饭前就能回来,他们急也急不了多久。回来后顶多被骂一顿打一顿。事后诚恳认错,再哄哄可怜的老父母,这事就过去了。
她没想过,她的一天,和家里其他人的一天,是不一样的。她的一天是轻松自在,家里人的一天是煎熬焦灼。最可悲的是,她也没有轻松自在,陷入险境,还遇上顾莫南。哎——造孽啊。
祖母说:“你的父亲和哥哥有多疼你,你是知道的。你父亲今天跳着脚说要打断你的腿。你就知道他气得有多狠。这些后果啊,你都没想过。你以为等你回来,被我训斥一顿便也罢了。”祖母点头肯定,“确实如此。我们李家不打姑娘,你顶多就像现在这样,跪着听训。训完也就过了。但你给我们带来的伤害,是你跪一跪,就能抹消的吗?”
此刻祖父突然说:“我们做家长的,可以不在乎孩子对我们的伤害,轻易原谅孩子。但孩子就能认为这是应该的吗?就可以忽视我们大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李乐留下两行眼泪,俯身拜下,语带哽咽:“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是我没有设身处地的为你们考虑。对不起。”
这些话,换做真正的孩子,估计只能听懂一半。因为大部分孩子,没体会过真正的焦虑、恐慌、心惊胆战等情绪。他们无法想象其中的痛苦,更别谈理解。
李乐是个成年人,虽然没有结婚生子,无法明白为人母的心情。但她可以想象到,家里人得知她失踪后,心中会是怎样的焦灼。度日如年,不是夸张手法。那真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宛如酷刑。
所以李乐很愧疚。是她没有深想。她只想过他们会着急,却没想过会急到什么程度。她浅薄的以为,就是小猫小狗走丢的程度。
祖母起身,亲自把李乐扶起来。拿手帕擦擦李乐的眼泪,欣慰道:“孩子的出生,是父母分出去的血肉。孩子的成长,需父母以血肉喂养。这是件残忍又美好的事情,不是吗?”祖母摸着李乐的头,慈爱的说,“你能听懂我和你祖父的话,便是最好的了。”
李乐抱住祖母,哽咽着说:“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让你们担惊受怕了。”
祖父哈哈笑起来:“孩子话。”
人生无常,十六岁的李乐就敢说,再不让他们担惊受怕。可不就是孩子话。孩子无法理解时间有多漫长,同样无法理解,时间有多短暂。
此时老范走到祖父身边,笑道:“乐乐聪慧,凡事一点就透。你能放心了。”
态度熟稔的不像上司和下属,像是老朋友。
祖父欣慰点头。
老范趁机劝:“可是这饭点都过了,不好吃正餐。还是喝点粥,配点辣萝卜干,随便垫垫。”说着摸摸肚子,“我这也担心得中午没吃。跟着你蹭点。”
李乐惊讶:“祖父还没吃午饭?”
老范回答:“何止你祖父啊,你祖母也没吃。”
李乐噘嘴:“都吃速效救心丸,喝参茶了,哪能不吃饭呀?”抱怨完对老范说,“正好我也没吃呢。我陪祖父祖母,还有范爷爷一起吃。”
老范呵呵笑:“好,我去准备。”又对祖父说,“只有白粥啊,别嫌弃。”
祖父笑骂:“我掺石子的米汤都喝过。是你个老纨绔嫌弃吧?嫌弃就加点瘦肉,反正我看不见。”
老范调皮的在祖父胳膊上拍一巴掌,快步往外走,嘴里嚷嚷:“那我给你粥里加石子,反正你看不见。”
堂里众人欢笑。
李乐他们这边刚吃完饭,李父李母回来了。看见和祖父祖母说说笑笑的李乐,李母眼睛瞬间通红,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李父一见,那还得了。左右看看,看见廊下的晾衣杆。跑下去,抄起晾衣杆,直冲李乐而去。李乐登时瞳孔放大,撒腿就往院子跑。
李乐从李母身边风一般刮过,李母才回神惊叫:“李安怀!你住手!”
一开始,李母是看见安然无恙的李乐,百感交集,落下眼泪。忽然看见李父抄着晾衣杆就冲了进去,被惊得呆住。
这时祖母搀扶着祖父,急步走出中堂。
李乐被李父撵得上蹿下跳,嘴里喊着:“祖父祖母已经教训过我了,我知道错了!”
李父边打边骂:“知道错也晚了!我今天就破了李家不打姑娘的规矩,老子要打断你的腿!看杆!”
李乐眼看胳膊粗的晾衣杆朝她双腿扫来,李母发出惊叫,祖母大喊安怀。李父充耳不闻,似铁了心,真要打断李乐的腿,毫不手软。李乐心里卧槽一声,迅速双手撑地,前桥翻过晾衣杆,躲开攻击。惊出一身虚汗,转身狂奔。
不好了,李父来真的。要死了,李笙歌怎么没回来?一屋子老弱病残,谁来阻止发狂的李父。
李乐一路朝院子外跑,一边跟身后冲上来阻止李父的李母大喊:“妈,我错了。再不这样了。我先出去避避风头,一会给您打电话。”
说完人已不见。
李父的咆哮却响彻院落:“有本事你别回来!”
李父吼完,气喘吁吁。丢掉手里的晾衣杆,抹了一把脸,才稍微冷静一点。
李母不停捶着李父肩膀喊:“你是真打啊!你怎么下得去手?”
李父任由李母捶了几拳,突然一把抱住李母,把头埋在李母颈窝,久久不动。李母也不动了,她感受到颈脖处有温热的液体。
祖父祖母叹气,知道李父是在发泄。李父的压力是最大的。既要担心女儿,又要照顾开解妻子,还要安慰年迈的父母。不仅没人能帮他分担,他还要逼着自己挺直腰背。他不能露出半点脆弱,他的脆弱会让家里人心惶惶。只有他稳住了,事情才能有条不紊的进行。李父积压在心里愤怒、担忧、难过、失望等等负面情绪,在看到无事人笑盈盈的李乐,在看到妻子的眼泪时,全部化为狂躁。
打断腿又怎么样?过几月一样活蹦乱跳。总要给这个死孩子一点教训。
可是李乐跑了,他也冷静了。冷静下来后,悔恨交加,又后怕不已。如果那一下真打中了,该怎么办?
多种情绪交织,加之李乐平安归来而放松的心境,李父哭了。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哭,就是哭了。
这边李乐跑出大门,见李父没有追出来,松了口气。这次没敢跑远,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给李笙歌打电话。
李笙歌淡淡的低音炮传来:“喂。”
李乐大叫:“哇——哥,你在哪啊?爸要打断我的腿。家里没人能拦得住他。你快回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