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顾荣以为会被指责,甚至已经做好准备承受叶雯的怒火时,叶雯却只是面色平静地与他客套了几句“殿下辛苦,便转身招呼其他人进府安顿,仿佛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和短暂的冷意从未存在过。
可这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比直接的斥责更让顾荣心中发沉。
晚膳时,气氛还算热络。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兄弟,虽然如今贵为皇子,可在他们心里,顾荣还是当初那个住在一起的兄弟,温向东和温向北得知顾荣不日便要南下赈灾,都关切地嘱咐他注意安全,堤防灾民暴动和当地豪强。
叶雯全程只是安静地用饭,偶尔给女儿夹菜,对于他们谈论的南下之事,罕见地没有插一句嘴,也没有多看顾荣一眼。
温向北端着碗,眼神不经意撇在一直给小妹夹菜的母亲身上,他轻轻刨了一口饭进嘴里,刚刚还高谈阔论的他觉得气氛不太对,赶紧闭上了嘴。
只有温向东还在不停地问顾荣各种问题,顾荣心不在焉地一边答着,一边吃着。
这顿饭,他食不知味。
饭后,温向南兴冲冲地拉着顾荣往后院走:“小七,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带着他来到一间宽敞的客房前,用力推开房门。
顾荣抬眼望去,不由怔住。
这房间显然是与隔壁打通的,异常宽敞明亮。
而里面的陈设……竟无比熟悉。
靠窗的书案,是他以前在温家用的那张,边缘还有他某次刻下的一道浅痕。
案上摆放的笔墨纸砚,甚至一方有些开裂的旧砚台,都是他当年用过的。
床上的被褥枕套,是刘婶手缝的粗布,浆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旁边衣架上,甚至还挂着一件他少年时穿过旧袍子。
墙边的书架,整齐码放着他当年留在温家的书籍,有些书页还夹着干枯的草叶做书签。
旁边一个小箱子里收着他练字留下的纸张,稚嫩的笔迹,抄写的是《千字文》和简单的诗句。
每一样东西,都被妥善保存,纤尘不染。仿佛时光从未流逝,他只是出了趟远门,而这里的一切,都在静静等待主人归来。
“怎么样?”
温向南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小得意,“这是娘特意给你留的房间。她说,不管你在外面是七皇子还是什么,回了温家,这就是你的屋子。你的东西,她都好好收着呢,谁都不让动。”
顾荣缓缓走进去,指尖拂过冰凉的砚台,粗糙的衣料,泛黄的书页……每触碰一样,记忆便汹涌地拍打过来。
那些在温家小院里短暂却温暖的时光。
叶婶端来的热汤,小南叽叽喳喳的吵闹,温家嫂子朴实的关照……那份被当做家人般接纳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庇护。
那时,若有任何人敢伤害叶婶,伤害小南,伤害温家任何一个人,他都会想方设法,用最直接的方式报复回去。
因为那是他的底线,是他冰冷世界里为数不多的,想要紧紧攥住的温暖。
可如今呢?
他利用了这份信任,将小南置于险地,以她的伤痛为饵,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他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最想铲除的那类人。
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自己人的利益,甚至安全。
停留在书本上的指尖微微颤抖。
为何会变成这样?
是权力之路必然伴随的冷酷?还是他骨子里,本就流淌着和皇宫中那些人一样自私冰冷的血液?
他看着这间充满旧日温情的屋子,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产生了怀疑。
顾荣在房中沉默良久,指尖摩挲着旧物上熟悉的纹理。满室旧物无声,却比任何斥责都更有力地叩问着他的心。
温家人待他,从来赤诚。
叶婶自捡到他那日起,便真心将他当作自家孩子照料,衣食住行,操心劳神,未曾有过半分算计。
即便后来他被寻回宫中,叶婶也从未以皇子恩人自居,反而几次救他和家人于水火。
可他是怎么回报这份恩情的?
他将叶婶视若珍宝的女儿,当成了诱饵,置于险地。
这与那些冷血之辈,又有何区别?
回宫后逐渐被权势包裹的冰冷硬壳,在这间充满旧日温情的屋子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小七?”温向南不解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自进房间起,他就一言不发,她原以为是感动,可看他深沉晦暗的眸子,又觉得不像。
顾荣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忽然伸手,一把拉过温向南,将她轻轻抵在书桌边缘,自己则坐在对面的凳子上,形成了一个仰视她的姿态。
“小南,”他抬起头,目光紧紧锁住她,声音干涩,“如果……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你会怪我吗?”
他忐忑地等待答案,心脏狂跳。
温向南眨了眨眼,眸子里浮现出困惑:“为什么这么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顾荣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喉结滚动。
沉默良久,他终于将真相艰难吐出:“如果我说……我早就料到顾琛可能会对你下手,你会怪我吗?”
温向南脸上立刻浮现出惊讶,随即,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迅速漫上一层水汽和委屈:“你……你早知道他要害我?”
“是。”顾荣艰难地点头,不敢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情绪。
“我虽有所预料,也留了后手,绝不容许他真的伤你性命根本。你是叶婶的女儿,父皇如今看重叶婶,顾琛再蠢也当有所顾忌……可我错估了他的蠢笨和疯狂。”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懊悔:“说到底,是我算计不周,让你受了这样的苦。小南,对不起……我发誓,以后绝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他紧紧盯着她,像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
他本可以一直瞒着,可看到温家如此真诚待他,顾荣心里终是不忍。
他乐意利用任何人,但绝不应该是叶婶和小南。
犹豫良久,他终是决定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