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叶之语
明站在观察舱的舷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金属边框。舷窗外，那颗被命名为“绿绒”的星球正缓缓转动，大片大片的深绿色如同未经雕琢的翡翠，覆盖了近八成的地表。三天前，“远航者号”抵达这里时，随行的植物学家芽曾惊叹于这片植被的生命力——它们像是某种巨型蕨类，却又能在昼夜交替时舒展叶片，如同呼吸般有节奏地吞吐着氧气。
“数据又波动了。”通讯器里传来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原生文明的能量场在星叶附近出现共振，频率比上次提升了12%。”
明转过身，看向控制台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波纹。那是他们对绿绒星原生文明的唯一观测记录——一种没有固定形态的能量聚合体，时而化作雾气弥漫在森林上空，时而凝聚成半透明的胶状流体，沿着植物的根系流动。三天来，它们始终与勘探队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既不靠近，也未表现出敌意，直到星叶的出现。
星叶是芽从母星带来的样本，属于光合族培育的特殊植物。它的叶片呈星形，脉络里流淌着荧光般的蓝色汁液，能通过光合作用产生一种独特的生物电波。此刻，这株被安置在外部实验舱的植物正微微颤动，叶片边缘的蓝光如同呼吸灯般明灭。
“把星叶的声波记录调出来。”明下令。
屏幕上很快出现了一条起伏平缓的曲线。那是星叶在进行光合作用时发出的次声波，人类的耳朵无法捕捉，但仪器能将其转化为可视化数据。而在这条曲线下方，是原生文明能量场的波动记录——两条曲线在某个节点突然交汇，随后便如影随形般保持着一致的频率。
“它们在‘听’。”明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而且能听懂。”
这个发现让观察舱里陷入短暂的沉默。星际公约第17条明确规定，对于未建立有效沟通的原生文明，任何形式的干预都需谨慎。但三天前的一场意外，让他们不得不重新评估现状——勘探队的小型飞行器在低空侦察时，引擎故障引发了局部火灾，虽然及时扑灭，却导致原生文明的能量场出现剧烈动荡。此后，森林里开始出现异常现象：大片蕨类植物莫名枯萎，原本清澈的溪流变得浑浊，能量场的波动也越来越不稳定。
“它们在表达愤怒，或者说，恐惧。”芽的声音带着歉意，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实验舱的玻璃壁，那里映着星叶舒展的叶片，“光合族的古籍里记载过类似的文明，它们以星球的生态系统为依托，没有实体，却能感知所有生命的脉动。火灾破坏了它们的‘家园’，所以才会出现应激反应。”
明看向芽，这位来自光合族的年轻学者有着海藻般的绿色长发，瞳孔是剔透的琥珀色。光合族是宇宙中罕见的植物形态智慧生命，他们能通过生物电波与植物交流，甚至能借助特定的“歌声”调节生态平衡。这也是“远航者号”邀请她加入的原因。
“你的‘共鸣之歌’能起作用吗？”明问。
芽的目光落在星叶上，星叶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叶片上的蓝光变得明亮起来。“共鸣之歌是光合族与自然沟通的方式，通过特定的生物电波频率传递善意。但原生文明的形态太特殊了，我没有把握……”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坚定，“但星叶或许可以帮我们。它的波动能被它们感知，或许能成为传递歌声的媒介。”
明调出外部监控画面。实验舱外，森林边缘的雾气正缓缓涌动，那些半透明的流体沿着树干向上攀爬，在枝头凝聚成模糊的团状。它们的能量场波动越来越剧烈，仿佛一群焦躁不安的生物。
“准备外部舱对接。”明按下控制台上的红色按钮，“我们不能再等了。如果原生文明的应激反应加剧，可能会引发整个星球的生态崩溃。”
半小时后，芽穿着轻便的防护服，抱着装有星叶的恒温箱，站在了外部实验舱的出口。舱门缓缓打开，潮湿的空气夹杂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森林里静得出奇，连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如同静电干扰般的低鸣。
“我会保持通讯畅通。”明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一旦出现异常，立刻撤离。”
芽点点头，抱着恒温箱踏上了覆盖着苔藓的地面。脚下的苔藓柔软而湿润，散发着淡淡的荧光，与星叶叶片的蓝光遥相呼应。她深吸一口气，将恒温箱放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箱盖。
星叶接触到外界空气的瞬间，叶片猛地舒展，发出一阵细微的嗡鸣。蓝光沿着脉络迅速流转，如同注入了新的活力。几乎是同时，森林边缘的雾气开始剧烈翻涌，那些半透明的流体加速凝聚，在百米外的树冠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模糊不清的轮廓。
“它们在关注我们。”芽轻声说，指尖轻轻触碰星叶的叶片。冰凉的触感传来，伴随着微弱的震动——那是星叶在回应她的触碰。
她闭上眼睛，开始调整呼吸。光合族的共鸣之歌并非用喉咙唱出，而是通过调节体内的生物电波，与周围的植物产生共振。此刻，她将意识集中在星叶上，试图让自己的电波频率与星叶同步。
起初，只有微弱的波动。芽能感觉到星叶的“情绪”——一种平静中带着好奇的状态。她引导着这种情绪，将其转化为特定的频率，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
“嗡——”
低沉的共鸣声在空气中扩散开来。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的波动。星叶的蓝光变得更加明亮，叶片开始有节奏地颤动，将芽传递的电波放大、扩散。
百米外的巨大轮廓猛地一震，原本模糊的边缘出现了短暂的溃散。但很快，它们又重新凝聚，并且开始缓慢地向这边移动。雾气般的身体掠过蕨类植物的顶端，留下一串如同露珠般的透明液滴。
“继续。”明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带着鼓励。
芽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维持共鸣需要高度集中精神，尤其是在与陌生文明接触时，任何微小的频率偏差都可能被视为敌意。她想起导师曾说过的话：共鸣的本质是分享，分享生命的节奏，分享存在的喜悦。
她开始在意识中构建画面：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森林里，溪流在岩石间欢快地流淌，种子在土壤里发芽，叶片在风中舒展……这些属于生命最本真的景象，通过生物电波传递给星叶，再由星叶放大，如同广播信号般覆盖了整片森林。
星叶的颤动越来越剧烈，蓝色的汁液在脉络里快速流动，仿佛血液般沸腾起来。它的声波频率与原生文明的能量场开始产生更紧密的共振，屏幕上的两条曲线几乎完全重合。
“它们的形态在稳定！”明的声音带着惊喜。
芽睁开眼，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那些原本模糊的能量聚合体正在逐渐凝固。雾气般的身体变得稠密，半透明的胶状流体开始呈现出纤维状的结构，如同植物的根系般相互交织。它们的轮廓在共鸣声中缓缓下沉，最终落在地面上，与星叶形成对峙的姿态。
共鸣声渐渐平息，星叶的蓝光也恢复了柔和的明灭节奏。森林里重新响起风声，树叶的沙沙声如同低语。
原生文明的形态稳定下来了。它们化作了一片与星叶相似的植物群落——星形的叶片，蓝色的脉络，甚至连叶片颤动的频率都与星叶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是，它们的“树干”是由无数能量纤维缠绕而成，依旧带着半透明的质感。
“这是……模仿？”芽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直接在她的意识中响起，像是无数人在同时低语，却又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火……疼。”
芽愣住了，随即意识到这是原生文明在回应。它们通过模仿星叶的形态，成功将能量场稳定在可传递信息的频率。
“对不起。”芽蹲下身，让自己与那些新生的植物保持平视，“那场火灾是意外，我们不是故意的。”
她的意识中再次传来回应，这次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波动，像是情绪的起伏：
“家园……在消失。”
“我们可以帮忙。”芽立刻说，“我的族人擅长修复生态系统，我们有办法让森林恢复原样。”
原生文明沉默了。它们的叶片轻轻颤动，蓝色的脉络里流淌着微光，仿佛在思考。过了大约三分钟，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质感：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这句话让芽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想起母星的历史，光合族也曾经历过生态崩溃的危机，是祖先们用共鸣之歌唤醒了沉睡的植物，才让家园重获新生。眼前的原生文明，虽然形态迥异，却和所有生命一样，有着最朴素的愿望。
“星叶会留在这里。”芽站起身，轻轻抚摸着星叶的叶片，“它的波动会告诉你们，我们没有恶意。”
她转身走向实验舱，身后的原生文明没有阻拦。那些星形的植物静静地立在森林边缘，叶片上的蓝光与星叶的光芒交相辉映，如同两串遥相呼应的星辰。
回到观察舱时，明正盯着屏幕上的能量场记录。那条绿色的曲线已经变得平稳，与星叶的波动保持着温和的共振。
“它们接受了。”明的语气里带着释然，“生态修复队可以准备出发了。”
芽看向舷窗外，绿绒星的森林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绿光。她知道，这次接触并非结束，而是开始。当星叶的蓝光在每个晨昏亮起时，当共鸣之歌的余韵在林间回荡时，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正用最原始的方式，诉说着对生存的渴望。
夜幕降临时，芽再次来到外部实验舱。她看到那些原生文明化作的植物正微微倾斜，叶片指向星叶的方向，如同在倾听。而星叶的叶片上，蓝色的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她轻轻哼起光合族的古老歌谣，那是一首赞美生命的曲子。星叶的颤动渐渐与歌声的节奏同步，将这温柔的旋律，传递给了这片刚刚学会“聆听”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