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悦关掉最后一盏落地灯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
客厅只剩沙发一角的台灯亮着。
光不大,像是专门留给某个人的温柔暗号。
周墨没注意她站在那看他多久了。
他整个人窝在矮沙发上,素描本撑在膝盖上,肩膀窝着她那只从剧组带回来的兔子靠枕,一支0.3的黑芯自动铅笔在他手指间被转出碎光——
那是他创作时的标志性动作。
也是她见一次,心跳就慢半拍的动作。
“你又在画什么?”她没走近,只是轻声问。
他没抬头,只笑了一下,像是早就知道她会问这句:“画……一种可能性。”
她挑眉。
“什么可能性?”
“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得像一片纸,落在她心上,却砸出深深的褶。
她愣住了。
笔尖一顿,那个动作她太熟了——
那是他心虚又想装镇定时,手上会自然出现的小破绽。
“你……”她靠近几步,看着周墨,“你认真的吗?”
周墨抬头,那眼神没有笑。
没有捉弄,没有调侃,只有那种属于黑刻时的、极度纯粹的凝视。
“比我画你还认真。”
他是认真的。
可她笑不出来。
“你知道我爸是什么样的人……”她的声音有点低,“我有点怕。”
周墨没立刻说话。
他把本子合上,放到一边。然后整个人慢慢从沙发里坐直了,望着她。
他没问“怕什么”。
因为他知道。
她怕结婚会让一段关系不再是选择,而变成责任;
她怕他厌了,而她还在;
她怕婚姻不是归宿,是另一个版本的消耗与牺牲。
所以他只是说:
“你不是我画里的角色。你是——我不画,也不敢忘的。”
她的指尖收紧了剧本一角。
“如果以后你也厌了呢?”她盯着他,嗓音冷,却在微颤,“你那么多灵感,我只是其中一笔。”
周墨看着她,眼神温到几乎可以融雪。
“我愿意用我的一辈子——陪你慢慢决定我们的以后。”
他顿了顿,语气轻得像怕吓着她。
“不是我交给你,而是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决定。”
“我想和你,一起想,一起走。”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眼底情绪翻涌,像要咬牙、要尖锐、要逃走。
但最后只是:
转身,走到窗边。
窗外城市还亮着,灯火像一场藏不住的秘密。
她背对着他说:
“你别等我回答。”
她顿了顿,又轻轻说了一句:
“我怕我现在答应了,会后悔……但我不想后悔。”
——窗帘轻轻晃着,那盏台灯的光,把她的背影打在墙上。
那一刻,她像一幅画——
未完成,却已动人。
——
米悦没开灯,只是站在窗前,靠着那面整片玻璃,城市夜色从玻璃外压进来,像一张巨大的透明幕布。
她指尖贴着玻璃,手指划出一点雾气,又迅速抹掉。
周墨没有过去。
他知道她在用“沉默”画一圈线,把自己关进去。
不是冷漠,是防御。
她从小就这样。
怕被靠近的人看到心软,也怕靠近的人变心太快。
他坐回沙发,没再看她,而是重新翻开那本刚画了一半的素描本。
上面是她刚才蹲在地上翻剧本的侧影——鬓角一缕头发落下来,她却没发现,一直被光打着,在他心里画出斜斜一道光。
“你总是这样。”她忽然开口。
声音小,却比雨还清晰。
“什么?”
“你什么都不说清楚。”她转过身来,抱着手臂,“你说‘嫁给我’,是想要什么?一个稳定的生活?还是……你害怕我有一天走了?”
“我没想那么多。”周墨合上本子,“我只是突然想……你是不是也想每天回家都能看到我。”
她笑了下。
不是开心的那种,是那种“你怎么还这么天真”的轻讽。
“你知道我妈当年是怎么过的吗?”
“我知道。”
“你不可能知道。”她声音压得更低了,“她嫁给一个她以为会保护她的人,结果他却抛下了她。”
“可我不是他。”
“你也可能会变。”
“那你就不可能爱上我了。”他说这句话时,没有质问,也没有退缩,只是像一个人对着镜头陈述,“因为爱,就是相信一个人有资格不一样。”
空气静了。
静到只听见墙上的老钟轻轻跳动,秒针像在心上刻痕。
米悦没说话。她走过来,在茶几上拿起那本他没合好的画册,翻到第一页。
第一页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走夜市的素描。
她的头发乱飞,他手上拿着一杯红豆奶茶,整幅画乱七八糟,线条像是被风吹出来的。
她盯着看了很久,指尖轻轻点了点那一处模糊的灯光。
“你那时候,是不是也觉得这就是未来?”
周墨没有否认。
“可你画的是未来,不是我。”她合上画册,低声说,“你以为你画得出来的东西,就是会发生的。”
她说这话时没哭,语气却像掐住了心。
“但你忘了——现实是擦不掉的。”
——
那一刻,连墙上的秒针都听懂了她在说什么。
她不是不爱他。
她只是太清楚“爱”不等于“安全”。
“现实是擦不掉的”——
这不是一句反驳,是她在给他画一条界线:别再用理想温柔地压住我了,我怕疼。
周墨没接话。
他只是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和她并肩而立。
他没有看她。
他知道这时候看她,她就会逃。
他只是也望向窗外那座被灯光点亮的城市,像一个已经习惯安静的人,终于决定开口。
“你知道我小时候,在创绘界第一次学会画情绪的时候,老师让我们画‘喜欢’。”
他声音很轻,像怕惊动她。
“我画了一个房间。很小,只有一扇窗,一个人坐在角落画画。窗外下雨,房里有光。”
她没说话,但余光里,她的眼睫动了一下。
“老师说我画错了,说‘喜欢’应该是阳光,是颜色,是花海。”
他笑了一下,“可我那时候就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种‘热烈的喜欢’。我要的是那个‘有人会来敲门’的房间。”
他转过头,看着她。
“你不是那束光。你是那个……进来坐下,陪我画画的人。”
米悦低头,声音有些哑:“你别说这些好听的……我听多了,就更怕。”
“你怕我走?”
她点头。
“那如果你走呢?”
她愣住。
“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我——厌倦了城市、生活、甚至这段关系。你会不会也像我爸那样,沉默地离开,不打扰、不解释、不道别?”
她不是在问。
她是在把最深的梦魇,剥开给他看。
那是她的底色,最冷、最不肯被晒到阳光下的那部分自己。
周墨走到书架前,拿下一本她之前收起来的旧漫画,是他出道初期的作品,里面所有的女主都像她。
“如果你走。”他低头翻着画页,一页一页地翻,“我也不画了。”
她抬头,眼里像闪过一束风。
“我不是因为你才画画的。”他说,“但我画着画着,才发现——我所有能画下去的原因,都是你。”
“你不是我画中的角色。”
“你是我画的意义。”
他把那本旧漫画递给她,声音低得像梦话:
“如果你不在,我画出来的东西,也不会是现实。”
她眼眶一热,手指却没接那本书。
她害怕。
因为她听懂了。
这不是“婚礼”的前奏,这是一次情感誓言的递出——
连“永远”都没说,却比“永远”还沉。
——
窗外的风轻了一些,像整座城市都在屏住呼吸。
米悦没接那本书。
她低着头,指尖摩挲着沙发靠垫的线头,像是心里那个打了十年的结,突然被抽紧了最后一圈。
“你是我画的意义”——这句话在她耳边回响了很久。
太直白了,甚至有些傻。
但就是这种傻,才让她想哭。
她不是没被说过喜欢。
可没人敢把自己的未来,自己的灵感,自己的作品……全部交给她说:“你来决定。”
她不是没想过结婚。
可每次脑海里浮现的,都不是婚纱,而是“如果他有一天不再看我,我该怎么办?”
而此刻,他还在看她。
不是用画笔,不是用滤镜。
是用一种“我愿意相信你就算会毁了我,也还是你”的眼神。
她呼吸有点乱。
“我……”她张嘴,声音哑得不像她自己,“我还没准备好。”
“我知道。”他点头,像是这句话他早就预料到了。
“我不想因为你求了,我就说‘好’;也不想哪天我犹豫了,你就以为是我不爱你。”
“嗯。”
“所以……”她停了停,像在给自己也在给他一个出口,“我们先别说‘永远’了,好吗?”
“可以。”他点头,笑了一下,眼里却一点也不遗憾。
“但我会每天都画一点‘以后’。”
他走过去,把那本画册放回她手上。
“你随时都可以撕掉。”
“也可以翻开新的一页。”
她低头看着那本画册,那一页上——她的背影落着光,像夜色里最不肯醒的梦。
她坐到窗边,靠着窗框。
外面是凌晨两点的城市,一辆清洁车在马路边缓慢驶过,橙色警示灯转了一圈又一圈,像某种隐喻——再晚的夜,也有秩序;再远的光,也在靠近。
她没有再提“结婚”。
他也没再说“你愿意”。
但他们谁都没离开。
他去厨房倒了两杯水,一杯放她身边,另一杯自己捧着喝。
她没喝,只是盯着杯子,低声说:
“你等我想清楚。”
他说:“我等你,就是在想清楚。”
那杯水很快凉了。
可他们都没觉得冷。
他们只是坐在那里,看夜色压城,等某种答案,自己从心里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