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内,肃正堂院外,顾青候在一株老槐树下。
来了这么多回,还是第一次留意这株老槐,它枝叶浓茂,树根半露在地面,边上几块青砖被略微拱起,这会日头正盛,顾青不自觉往树下挪了几步。
不知候了多久,终于有卒子来传话,司使大人请顾酒人进去。
崔景湛屏退左右,唤顾青上前。
“兄长,前些日子我瞧你就有些不对劲,沈怀瑾那几日也甚是反常。你能不能同我交个底,贡酒究竟是何时丢的?”崔景湛独坐于主位上,身子微微前倾,右手小臂轻压在那乌木长桌上,面色冷淡,低声间却满是关怀之意。
“景湛……”顾青欲言又止,可若要寻回贡酒,丝毫线索也马虎不得。他低头垂眸,若是堂外有人路过,只会以为他在被崔景湛训话。
“便是如此。”良久,顾青细细回忆了一番,“我至今拿不准,沈典御昨日究竟有没有真的寻到酒。”
“兄长所言,甚是有理。”崔景湛眉头紧锁,“也就是说,那几日,我派出去的人瞧见沈怀瑾言行蹊跷,是在到处寻酒。”
“正是。”顾青叹了口气,甚是无奈,“沈典御许是觉着,官家不会真的降罪于他,拦下了全部罪责,不管昨日如何,他是否有所隐瞒,我都得找到这批贡酒,不能让他有出事的丝毫风险。”
此言一出,崔景湛眸中闪过些许羡慕之意,只是顾青一直垂眸,不曾看到分毫。
崔景湛心里苦笑几声,缓缓思索起来。
“无论沈怀瑾所言有几分真假,这新旧酒库,咱们都得去看看。”良久,崔景湛认真道。
“估计没什么线索。”顾青欲言又止,“沈典御平日甚是爱干净,旧酿酒坊我不曾去过,但想来也留不下什么印迹。”
“景湛,你可知,那人……是否暗中派人盗了酒?眼下官家甚是满意他所献之酒,若真是他所为,可否三日后将酒归还?届时宫宴已来不及用这批贡酒,他的目的已然达到。”顾青心念一转,试探道。
他深知曹贼疑心慎重,骗骗景湛简直是再可能不过。
果然,崔景湛眉头蹙起:“我属实不知。他想来喜欢看手下之人互相倾轧,若他示意你我收手,又暗中再派人,不是什么怪事。”
“景湛,此事可难查?”顾青小心翼翼道。
“待我想想。”崔景湛瞳仁微缩,若沈怀瑾所言属实,盗酒之人必暗中去过旧酿酒坊和尚酝局酒库,且昨日夜里有所动作。
只是此事该向谁打听……
这酒眼下是否还在宫中?
“兄长,我出宫一趟,你可再同沈怀瑾商议一二,看看宫中还有何地能藏下这批贡酒。”崔景湛计上心头,匆匆离去。
倏然间,肃正堂里只余顾青一人,他愣了几息,有些犹疑,方才在延和殿外,沈典御并未提及何处能藏酒,眼下去寻他,不知他缓过来没。
顾青面带愁容,缓缓往肃正堂外去。
先前两回出事,都是先在宫内找,再去宫外寻,这回能不能直接从宫外去寻?
他抿着嘴唇,得看来人是何目的。先前两回是为牟利,这番总不能是盗了贡酒牟利吧?
便是曹贼,也不会利用贡酒牟利。
思来想去,顾青还是决计去问问沈典御。
死马当活马医吧。
谁知沈典御竟不在尚酝局。
“于奉御,您可知沈典御去了何处?”顾青小声道。
“不知。他回来连口茶水都没顾得上,又匆匆出去了。”于奉御叹了口气,“你去了皇城司,有何眉目?”
“还在查。”顾青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语焉不详。
沈典御难道有了想法?
内侍省,东署偏厅外候着的沈怀瑾,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抬眸望了好几眼日头,甚是纳闷。
“沈典御,曹公请您进去回话。”一个青衣内侍淡淡道。
沈怀瑾挺直腰背,瞥了眼门口修剪得极为规整的两株紫藤,拾阶步入东署偏厅。
东署是内侍省高官办公之所,这间厅房是备给曹永禄入宫歇息所用。
若是街巷里的百姓,听了曹永禄的大名,恐怕会将东署想成比皇城司还要阴森可怖之地,谁能想到,这厅房内外,却是书卷气十足。
正对着厅房大门的,是一张老榆木所造的几案,暗纹隐约可见,几案后是素色纱帘,帘后靠墙半掩着一副淡墨山水画。右手边是几个博古架,堆着书册和各式雅致文玩。左手边是扇木窗,一盏造型古朴的香炉安静立于窗下,烟气袅袅,绕梁不散。窗子往里几步,香炉一旁,是张月牙榻,榻上铺着虎皮毯子,上头罩着素纹织罗。
“下官见过曹公。”沈怀瑾一入厅门便瞧见,曹永禄斜靠在这月牙榻上。
窗下香炉雾气袅袅,细香沉稳,沈怀瑾闻了,面露不屑,此人惯会在宫里附庸风雅,私底下指不定何等奢靡。
曹永禄面色舒坦,他略微抬眸:“来了?”
“下官没空多言,还请曹公明示,泸州贡酒,是否是曹公派人所盗?眼下官家甚是赏识曹公献的酒,曹公既已达成目的,还望能归还贡酒。”沈怀瑾言语淡淡,竟是丝毫不畏惧曹永禄之权势。
“本公年长你十来岁,可你这记性,却比本公差多了。”曹永禄端起手边矮几上的茶盏,轻吹几口,“当日派去你们尚酝局酒库盗酒的那几个,不是被你发现了吗?”
“还有没发现的。”沈怀瑾不欲直言旧酿酒坊之事,他瞪着曹永禄,强压住心头怨怼之气。
“这你可是错怪本公了。”曹永禄手中的茶盏滞了几息,他将茶盏放回小几上,终于抬眸看了沈怀瑾几眼,面带殷切,“你我联手有何不好?次酒,酒曲,御酒,还有什么可以牟利的,宫外的路子,本公都能再打通。为表诚意,此番宫宴献酒,本公便让你一起勾调一二,官家必定龙颜大悦。至于贡酒,丢了就丢了,只是山野之物,有什么好稀罕的,届时本公再美言几句,也就轻轻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