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松开手,目光扫过空旷的广场和远处紧闭的营房门,等待总是磨人,尤其是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你们在这儿驻守多久了?”他随口问道,试图打破这有些凝滞的气氛。
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有烟吗?”
米哈伊洛的脸上显出一丝轻松,不再那么紧绷。“报告上校同志,从战争爆发初期就到这儿了,已经好几个月了。”
他一边回答,一边伸手进口袋里掏摸着。片刻,他拿出一个有些压扁的纸烟盒,递给安东,“只有这个,白海运河牌的。”
安东接过来,烟盒的质地比他平时接触的要粗劣许多,但他并未在意,他从里面抽出三支烟卷,自己叼上一支,然后将烟盒连同剩下的烟递还给米哈伊洛,又把另外两支烟分别递给了一旁的成海和米哈伊洛,“给。”
成海默不作声地接过,米哈伊洛则带着些受宠若惊的表情也接了过去,连声道谢。
米哈伊洛手脚麻利地划着一根火柴,先为安东点燃,昏黄的火光在寒风中微微跳动,映亮了安东略显苍白的脸颊,随后,他又为成海和自己点上。
安东深深地吸了一口,期待着熟悉的烟草味能带来一丝慰藉,驱散胸中的寒意与方才连番变故带来的郁结。
然而,烟雾刚一涌入喉咙,一股意想不到的辛辣和粗砺感便直冲气管,仿佛吞下了一把燃烧的草屑。
他猝不及防,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眼角都泛起了生理性的泪花。“咳……咳咳!咳咳咳……”那声音在寂静的雪地里显得格外突兀。
成海刚将烟卷凑到唇边,目睹安东的惨状,他吸烟的动作顿了顿,只将烟雾在口腔里过了一下,便立刻吐了出来。
安东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让原本有些肃杀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
安娜起先还带着几分敬畏地看着安东,此刻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赶紧用手捂住嘴,但弯下的腰和抖动的肩膀还是出卖了她。
艾莉莎依旧抱着双臂,姿势未变,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微微上挑的眉梢和嘴角那抹毫不掩饰的弧度,清晰地表达了她的愉悦,眼神里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戏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安东。
米哈伊洛也没料到这烟的后劲对上校同志这么大,他有些慌乱地上前,伸出手在安东背上轻轻拍抚,试图帮他顺气,脸上混合着歉意与强忍的笑意,“抱歉,上校同志……这烟……劲儿是大了点,是供给士兵的粗烟。”他解释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安东好不容易才止住那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喉咙里依旧火辣辣的,脸上未褪的红色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摆了摆手,似乎想说点什么来挽回颜面,却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缓了好半天,他才勉强直起腰,狠狠地瞪了一眼手里的烟卷,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用一种近乎试探的姿态,小口小口地吸起来,烟雾依旧粗劣,但他这次有了准备,总算没再失态。
“咳……没事,抽太猛了。”安东含糊地为自己辩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性感了不少,他瞥了眼米哈伊洛,迅速转移了话题,“你呢,米哈伊洛同志,在这儿还习惯?现在……过得怎么样?”
安娜嘴角那丝没来得及完全收起的笑意,在听到安东那破锣似的嗓音时,又险些绷不住,她连忙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艾莉莎则依旧是那副看好戏的神情,眉梢轻轻一挑,眼神里带着几分了然的促狭。
米哈伊洛年轻的脸上还带着些许未散的笑意,听到安东的问话,他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也吐出一口浓浊的烟雾:“报告上校,还行,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一直在申请上前线,想到前面去,可长官一直不同意。”他说话时,眼神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执拗。
“哦?一人吃饱?”安东有些意外,随口接道,“家里人呢?不担心你?”他本意是想拉近些距离,话一出口,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米哈伊洛脸上的轻松瞬间褪去,像是被寒风吹散的烟雾,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下来,那股少年人的清亮消失了:“他们啊……都被感染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寂静营房,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空洞,“爸爸,妈妈,还有我的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没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在空旷的雪地上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茫然和深藏的痛楚,“哎!”
广场上的气氛骤然凝固,连风声似乎都小了许多,安娜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错愕,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这让她也想起了牺牲的父母。
艾莉莎也收起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微微蹙起的眉头下,眼神复杂地看着米哈伊洛年轻却写满失落的侧脸。
成海一直沉默地抽着烟,此刻也抬眼看了看米哈伊洛,又瞥了眼安东。
安东顿时僵住了,手里的烟卷仿佛也失了温度,他没想到自己为了缓解尴尬而随意抛出的话题,竟会揭开如此沉重的伤疤。
一股懊恼和窘迫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米哈伊洛的肩膀,力道有些大,像是想传递些什么,又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失措:“放心吧,孩子。我们一定会胜利的。”他的声音恢复了几分上校的沉稳,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那些该死的纳粹,这笔血债,我们一定会让他们加倍偿还!为你,为所有牺牲的人复仇!”
米哈伊洛紧抿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年轻的眼眸里闪过一抹血红的光,那不是泪光,而是某种被点燃的火焰:“我就是为此才参军的,上校同志。”
他的声音不大,却非常坚定,“可惜一直被按在这里,不然,我怎么也得亲手拧下几个纳粹的脑袋,为我家人报仇雪恨!”
他说这话时,紧握着步枪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那冰冷的钢铁给他带来一丝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