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并非全然无知,但他明白,每个人的认知都有边界。
此刻倾听他人看法不失为明智之举。
高育良见祁同伟如此谦逊,心中甚感欣慰,仿佛重温了昔日教书育人的情景。
“李达康从秘书做起,跟随立春书记整整五年。”
高育良慢慢说道,“这段经历深刻塑造了他的行事方式。
立春书记能留他在身边这么久,正是因为二人性格契合。”
高育良轻轻抿了口茶,续道:“立春书记深信经济改革的重要性,他曾言,只要方向正确,改革中出错并不可怕。
因此,汉东虽在经济改革的答卷上书写得丰富多彩,但也难免有修改痕迹。
无论是市一级还是县一级干部,其行为模式都深受立春书记风格影响。
这正是所谓的上行下效,血脉相连。
外界称汉东为典型的家国天下,此非无稽之谈。
即使是在某些场合,我也敢肯定,汉东的经济发展离不开家庭风气的作用。”
高育良能这般坦率地分享见解,可见他对祁同伟敞开了心扉。
祁同伟适时点头鼓励,示意高育良继续讲述。
高育良微微一笑:“所以我和李达康难以合作。
你知道他主政林城后提出的口号是什么吗?‘法无禁止即自由!’”
祁同伟轻声一笑:“李达康还真是大胆妄为。”
至此,祁同伟终于明白了为何高育良与李达康难以和睦相处。
高育良是典型的高级知识分子,法学背景出身,更倾向稳健保守。
而李达康则是勇于冒险、不断挑战底线的激进派。
这两种性格搭配在一起,难免摩擦不断。
再者,高育良主要负责意识形态工作,自然偏向保守。
而李达康秉承前领导“不怕犯错,只求改革”的精神,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他们在吕州时期的冲突早已注定,无法避免。
最后,这种矛盾发展到了高育良需与赵瑞龙进行利益交换的程度。
这足以表明当时双方分歧巨大,各行其是。
若高育良不能控制李达康,不仅自身能力将被质疑,还可能影响未来的发展。
庆幸的是,李达康只是模仿赵立春的风格,并未完全照搬。
然而,他毫无兴趣成为第二个赵立春,也不愿自己的人生始终笼罩在其阴影之下。
于是,当赵瑞龙登门恳求他对月牙湖美食城项目予以首肯时,李达康果断地以三百万吕州市民的利益为由,礼貌地拒绝了这一请求,无意间为高育良铺平了道路。
最终,在与赵瑞龙的合作中,高育良成功取代了李达康的地位。
祁同伟问:“老师,您觉得在那个紧要关头,赵书记为何会放弃李达康,转而扶持您呢?”
“我听说,赵书记曾经明确告诉李达康,要多多关照他经商的儿子。
李达康在赵书记身边工作了五年,与赵家子女的关系自然亲密,私下里赵瑞龙甚至亲切地称他为兄长。”
高育良轻轻一笑,缓缓说道:“这正是李达康的高明之处,或者说他作为秘书出身的圆滑与智慧。
这些事情我们不便多谈,毕竟大家都是同志。
至于赵书记为何选择我,我认为有三点原因。”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首先,赵书记已经预见到了汉东未来的潜在危机。
毕竟,在他的带领下,汉东已高速发展了二十多年,现在到了冷静下来审视并解决问题的时候了。
其次,如果继续支持李达康,‘家国天下’的传闻将更加难以消散。
即使李达康内心已有异心,外界却无从知晓。
人们只会看到李达康延续赵家的家风,继续主导汉东局势。
这会让赵书记的问题更加突出。
最后,赵书记需要的是一个修补者,一个能替他解决问题的人,而不是一个只顾盲目推进、追求虚名之辈。
而我,是他认为最合适的候选人。”
“作为一名法学教授,我的经济学造诣或许不如李达康,但在为汉东降温、保持稳定发展、处理历史遗留问题上,我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即便只是为了牵制李达康,避免汉东经济因过于激进而失控,我也是最佳人选。
因此,他提拔了我。”
祁同伟点头同意,从高育良的角度看,这样的考虑确实合情合理。
但从祁同伟的立场出发,他的思考更为深远,看到的问题也更为严重。
于是,祁同伟问道:“老师,您真的确信赵书记卸任后,您就能顺利接班吗?”
高育良放下茶杯,沉思片刻后说道:“老秦即将退休,接替他的很可能是老刘,但老刘年事已高,最多只是一个过渡性人物。
未来,汉东的政治舞台上,李达康依旧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力量。”
“而我,则将承担专职副书记的重要职责。”
“如此一来,在组织内部,我便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
“未来的领航者,除了我,还能是谁?”
祁同伟嘴角浮现一丝浅笑,目光转向高育良:“老师,您是否察觉到自己的一些盲点?”
盲点?!
高育良满是疑惑:“你说的是月牙湖美食城的事情?”
祁同伟轻轻摇头:“一个美食城,遮不住先生的功业。”
“先生提到立春书记大力倡导家风建设,有没有反思过,自己是否也编织了一张看不见的网?”
高育良皱眉:“我?织网?”
祁同伟坚定点头:“汉大的情况就是明证。”
高育良猛然挺身,目光锐利:“胡言乱语!这是谁散布的谣言?”
祁同伟依旧摇头:“虽无人明说,但众人皆心知肚明。
这是先生无法回避的事实。”
“我担心先生晋升受阻,是因为汉东容不下另一套家风或家族式团体。”
“更何况,先生执掌司法,若再踏入思想领域,难道不知其中的深意?”
“上级如何看待立春书记和先生的权力交替?本想全面审视汉东二十多年的变迁,却让先生接手,这岂不是自家人在考核自家?”
“先生,您有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高育良陷入沉默,目光游移不定。
他注视着祁同伟:“你是从上面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祁同伟反问道:“先生,是捕风捉影的话重要,还是事实更重要?”
“先生觉得立春书记让您修补旧局,似乎是在委屈您。
但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这张网,汉东这幅拼图怎能完整?”
“先生想要弥补汉东的缺失,免不了要动用这些手段。
到最后,汉东岂不又掌控在少数人手中?”
“在我看来,先生未来的影响力,或许会超过立春书记!”
“立春书记专注于地方事务和经济发展,而先生您呢?”
“您以司法为基础,引领思想,思想反过来指导司法。
这并无不妥,但地方与司法混杂,岂不可怕?”
“先生,您不觉得这样的局面令人担忧吗?如果是您,您能接受这样的状况吗?”
高育良哑口无言。
他能对祁同伟说相信自己的职业道德吗?
不能,因为他自己也不确定。
在那一天到来时,他能否保持清醒,坚守司法的公平正义,保证思想的正确方向?
高育良长叹一口气:“我懂了,你今天是来给我上课的。”
说完,他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自从祁同伟提出这个假设后,高育良再没提起过排名和顺序的事。
尽管有些事情可能已经不再存在,但高育良内心仍有不甘,试探性地问:“总该遵循一些原则吧,比如430的规定。”
祁同伟微微一笑:“空降也是一种规则。”
高育良一时语塞:“……”
这几乎将他逼到了绝境,似乎无解。
展望未来,高育良不得不问:“如果我是你,你会怎么应对,怎么选择?”
祁同伟依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建议:“先生不妨先看看李达康的做法。”
高育良目光微沉:“你是想说什么?”
祁同伟郑重颔首:“我以为,老师比李达康更有可能展现出果敢的一面。”
“不论如何,李达康终究是立春书记的秘书。”
“可老师您并非如此。”
“李达康借由月牙湖美食城,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他向世人昭告,李达康站在三百万吕州民众的一边,而不是为谁代言。”
“老师同样可以通过月牙湖美食城,向所有人传递您的意志。”
“您是一位勇于修正错误、敢于自我革新的人。”
祁同伟注视着他,语气笃定:“既然您敢于尝试自我革新,那还有什么问题是不可逾越的呢?即使结果不尽如人意,至少您为自己留有转圜的空间——就像李达康那样。”
“但他早早就明确了方向,而老师您,却将自己逼入绝境。”
“明知危机当前,却执意固守。”
“老师,不破不立。”
“振作精神,莫失方寸,我们是法律的守护者。”
“须让他人看到您的决心。”
“‘高育良’这三个字,必须只属于您自己。”
“老师……”
祁同伟缓声道:“李达康或许像高拱,但老师,何不学学徐阶?”
高育良眸光一震:徐阶?!
稍顿,他心中暗忖:若我成徐阶,那你祁同伟,岂非欲扮赵贞吉或张居正?
好得很,奸佞小人已现真身!
高育良轻笑:“归根结底,你还是希望我全力配合你拆掉月牙湖美食城吧?”
祁同伟未正面回答,仅微笑以对:“老师难道不这么认为?”
然而,这次提问的意味全然不同。
高育良的态度亦随之转变,于是选择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