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城国际机场的电子屏跳动着EU2036航班信息,一个年轻人扣紧风衣穿过人群。医用口罩遮住他瘦削的下颌,只露出一双清冷疏离的眼睛。
周围旅客频频侧目,拖着行李的女孩低声惊呼:“还以为是哪个刚走VIp通道出来的小明星……”
“谢先生,工业云峰会的主办方安排您住四季酒店。”接机助理看见人,小跑着递过行程单,“现在带您回酒店休息?”
“去智创园。”谢蓝玉将登机牌塞进风衣内袋。
机场重修过,指示牌的荧光绿在t2航站楼穹顶流转,玻璃幕墙将阳光切割成锋利的几何碎片,映照着来往行人匆匆的剪影。
“这里新建了直连地铁的通道。”助理抱着平板亦步亦趋,“去年刚竣工,您多久没回来了?”
谢蓝玉望着穿梭的摆渡车,金属车身折射的光斑在眼底明明灭灭。
喉结滚动两下,才听见自己说:“四年了。”声音像是裹着陈年的灰尘,口罩下的呼吸忽然变得滞涩。
机场外梧桐树沙沙作响,天空一片晴云被风扯成细缕。他摩挲着口袋里的登机牌,边角已经被捏得发皱——原来不过一千四百多个日夜,连记忆里的雨声都淡了,可胸腔里那道未愈的疤,却在看见熟悉街道的瞬间,又开始隐隐发烫。
沂城还是老样子,柏油路上车水马龙的喧嚣裹着尾气扑面而来,街边奶茶店的促销喇叭重复着熟悉的广告语。
街角便利店的招牌依旧闪着暖黄的光,玻璃橱窗里堆叠的关东煮冒着热气,恍惚间与四年前某个冬夜重合——那时某人总爱握着两罐热可可,哈着白气在便利店门口等他,围巾歪歪斜斜地挂着,活像只炸毛的猫。
这些细碎的熟悉感像根刺,扎进谢蓝玉紧绷的神经,他下意识按住胸口,十小时的飞行让他太阳穴突突跳动。机舱里循环的冷气仿佛还裹在风衣褶皱里,此刻却被热浪搅得支离破碎。
“谢先生,智创园到了。”司机的声音惊散思绪。
他喉结动了动,吐出个沙哑的“噢”,尾音像被风揉碎的叹息。下车时金属袖扣磕在车门把手上,清脆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智创园三号楼的观光电梯匀速攀升,谢蓝玉透过双层玻璃俯瞰改建中的工业遗址。二十米高的机械臂正在拆卸旧厂房的彩钢瓦,焊接火花坠入下方的人工湖,激起细小的蒸汽云团。
“这是新数据中心的机电图纸。”施工经理递来平板电脑,“服务器散热系统与原有线路存在兼容问题。”
谢蓝玉滑动屏幕调出拓扑图,冷光映得他瞳孔发亮。指尖在虚拟机房模型上快速缩放。
“温控模块要接入工业云平台,”他调出代码片段,红蓝色的数据流在屏幕上流淌。“把传统继电器换成可编程逻辑控制器,我写了段算法能动态调节功率。”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图纸上另一处标记:“另外,旧防火墙必须全部替换。物理隔离不够,上周慕尼黑机房就是因为类似的老旧端口管理漏洞被渗透,损失了关键模拟数据。”
他调出一份加密的入侵分析报告摘要,触目惊心的红色警报标记异常刺眼。“东海港务的数据中心容不得这种隐患。采购清单里指定的下一代防火墙,部署优先级提到最高。”
“明白,谢工!”施工经理连连点头,迅速在平板上记录要点。
谢蓝玉将平板递还,目光投向窗外。机械臂正将一块锈迹斑斑的彩钢顶棚吊离,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亮下方浑浊的人工湖和堆积的建筑废料。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焊接金属和潮湿水汽混合的、属于“建设中”的独特气味。
施工经理的对讲机响起一阵电流杂音,随后传来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李工!李工!路氏那边送过来的新型桥吊控制柜到了,但他们的接口协议版本和咱们系统预留的好像对不上!现场安装卡住了,您快来看看!”
“路氏?”施工经理李工皱紧眉头,按住对讲机,“协议版本对不上?技术规格书不是早就确认过了吗?他们对接的工程师呢?”
“他们工程师说规格书是按标准来的,可能是我们的主控系统版本太新了?现在两边都僵着呢!”对讲机那头的声音充满无奈。
李工看向谢蓝玉,脸上带着歉意和一丝求助:“谢先生,您看这……是东海港项目那边路氏集团供应的新设备。他们的智能控制柜要集成到我们的主控系统里,现在接口上出了点岔子。本来约好明天联调的,结果他们今天提前送货安装就撞上了……”
“路氏集团……”谢蓝玉的指尖猛的蜷缩了一下,仿佛被这个猝不及防的名字烫到。
他垂下眸,大脑忽然陷入短暂的空白。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过往,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破土而出。
记忆突然清晰得可怕,碎片一般在脑海里疯狂闪回。
“谢先生?”经理小心翼翼的问询声穿透耳鸣。
谢蓝玉猛地抬起头,“……控制柜型号,接口协议版本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冷硬,“现在立刻把设备日志导出来,所有报错信息,我要最原始的数据。”
“诶好好。”经理连连答应着。
电梯正在上行,金属缆绳发出低沉的嗡鸣。
“路总。”技术主管攥着安全帽,后颈沁出的汗浸湿了领口,声音带着急促,“现场通信协议冲突严重,德国那边的专家要求立刻导原始设备日志和报错信息,我们已经在调取了……”
路风抬手止住对方絮叨,修长的手指有些烦躁地扯松了领带,勒紧的束缚感却丝毫未减。
他锋利的目光死死盯着电梯门上方的楼层指示灯,红色的数字在跳动:3…4…5…“不是反复确认过接口参数?”他低沉的声音像压着风暴,话音未落——
“叮——”
电梯门带着轻微的机械摩擦声,轰然向两侧开启。
门轴转动的瞬间,调试设备的人下意识回头。谢蓝玉迎上那双骤然睁大的眼睛,心跳恍若瞬间停止。
“路总,您亲自来了,真是……”经理笑着迎上去。
路风根本没有理会,目光穿透了所有障碍物,死死地钉在了后面那个穿着深色风衣的身影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四目相对的瞬间。
路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狂乱的、要撞碎胸腔的力度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耳膜里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
谢蓝玉。
那张无数次出现在午夜梦回、被时光冲刷得模糊却又在瞬间清晰无比的脸,此刻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不是幻觉,不是臆想,那双他曾在无数个夜晚描摹过的眼睛,此刻也正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里面翻涌着同样剧烈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鹿。
谢蓝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脊椎窜上头顶,握着平板的手指瞬间僵硬、冰凉,几乎失去知觉。
世界的声音瞬间远去,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对面那双死死锁住自己的、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路总监?”李工有些尴尬地再次出声,试图打破这诡异到令人窒息的静默。
路风像是被这一声惊醒,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个卡在喉咙里的名字生咽下去。
他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急切,直接越过了所有人,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回响。
他停在了谢蓝玉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残留的、属于高空飞行的冷冽气息。
他死死盯着谢蓝玉,那双曾经盛满少年意气或慵懒散漫的眼睛,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震惊、愤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深埋多年、猝然破土的尖锐痛楚。
路风张了张嘴,喉音像是从生锈的齿轮里硬生生挤出来,沙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裹着沉甸甸的重量砸向谢蓝玉:
“……谢、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