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然的报复计划还没能展开,就被师姐的婚期打断了,她仔细想了四五个晚上,想得都没睡好觉,想得眼睛都闭不上了,也还没想好。
她是要狠狠教训穆衿一次,最好要了他半条命,为什么不要一条命呢,因为她觉着虽然穆衿暗算她多次,可她好歹没死,公允起见,她也得手下留情些。
哎,还是心太善了,皎然翻了好几个身,这才睡着了。
其实也不只为这事睡不好,还有柴筱临行前来跟她告辞。
她看着皎然,沉默良久,最后连皎然自己都看不下去了,让她有话直说。
“皎然姑娘,是我对不起你。”
现在想起来道歉了,晚啦!皎然抱臂扭过头去,“奴婢哪里敢承六小姐的歉意。”
她想跟此前一样拉着皎然的手,可皎然早有预料一样,抱起了手臂露出厌恶之意。
“我一会儿就离开柴家了。”
“嗯,怎么了?”皎然没好气。柴家的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她真恨透了他们。
“实话跟你说,我一点儿不后悔。”
嘿,她这一搞事,弄得多么麻烦,卢家公子差点没了命,她也差点被诬陷成了杀人凶手,结果真正的杀人凶手在这里说,一点儿不后悔。
当真是厚颜无耻。
佩服至极。
“你肯定觉得我毫无廉耻,心狠手辣,是不是?”她逼问着皎然。
皎然道,“你自己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皎然姑娘,就算我同你说,你也根本不能理解我的痛苦。从小到大,我一直穿着不合适的鞋履,每次都略小于我的脚,虽然能塞下,可我就是觉得憋屈。他们说,我是大家闺秀,脚得稍微小些,我想跟哥哥们一起拉弓射箭,舞刀弄棍,可是他们说那不是世家女所为。我讨厌念书,讨厌女则,也讨厌长大后大人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能作为交换的筹码。你一直在府外生活,不知道自由对我来说多么可贵。”
皎然不满道,“那你就能为了你的自由,剥夺别人的自由?”
“你说卢旭,他该死。”柴筱眼中浸满毒液。
“谁叫他死缠烂打,非要娶我?”
皎然想起那老太太在卢公子床前哭泣,说,“其实他还挺冤枉,你那亲事是两家为了强强联合而作。”
“那又如何,他没有拒绝,就该死。”
现在这个女孩,当真是那个在她面前言笑晏晏,撒娇可爱的柴六姑娘吗?皎然莫名想起了绪盟仇,在富贵之地养成了目中无人,自私自利的性子。
“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不是他同你成婚,也会有其他男子。”
“那我就接着杀,杀到一个都没有。”
皎然眉头一跳,这么狠吗?“非要杀夫?就不能不成婚。”
“我被爹娘逼到这一步,可我若为自由杀了父母,岂非禽兽。”
皎然扶额无奈,“那你为自由杀了你夫君,难道就对?”
“别和我论对错了,皎然姑娘,我一直想叫你姐姐,我从未和你真心说过,每天和你在一起玩闹,就好像我四姐姐五姐姐还在我身边,如果你是我亲姐姐就好了。”
皎然无语,这话真虚伪,她当真把她看作姐姐,就不会诬陷她了。
“信不信由你。此后我离开都督府,天高任鸟飞,说不定与你再无相见之缘,我不希望我们成为仇敌。”
“仇都立下了,你还要我怎么样?”皎然道。
“我要你原谅我!”
皎然看着她大言不惭的模样,一瞬间幻视柴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手足兄妹。
“迄今为止,你在我面前装出的乖巧模样,其实也如你的易容一样,全是伪装,对吗?”
柴筱对视着她,“这个家里,谁不是戴了面具,坦率如我二哥,你去问问他,他难道就是真正的他?”
穆衿有时候说的话是真的,他说这个家没有可信之人,看来,他早就摸清楚了都督府的日常人心。
“你还记得我说的短箭的主人吗?”
怎么又提到其他人了,皎然不用心地接着话,“嗯,那个叫萤的女子,穆衿的母亲。”
“爹不许我们在府里提到她,久而久之,她便成了柴家的禁忌。”
既然都是禁忌了,何必还在这个关口提她,皎然不明白。
她眼中闪烁光芒,无比向往,此刻才暴露她真正面目,“当时我告诉你,她只是个自甘堕落,不值一提的女子。那是谎话,全都是谎话。不论阿爹和柴氏之人如何诋毁她,文臣武将多少诽谤,在我心中,她如日月光华,无法抹去。”
见皎然并不动容,她叹了口气,“你永远无法理解我,也无法理解她。”
“如果你和她的处世准则就是如此,那我的确不能理解。”
“希望我们下次再见,你已经原谅了我的胡作非为。”柴筱道。
皎然并没有去送她,柴家的人也没有,离开休屠,她的命运未必会好到哪里去,她金枝玉叶,到了外头,陡然发现头顶遮风挡雨的瓦片成为了天幕,低声下气的侍从变成了斤斤计较的市井之人,想来她会后悔自己所言的自由。
更可怕的是她不知江湖的危险。
在都督府会更好吗?皎然也不能确定,因为露出真实一面的她,让皎然看清了她身上的匪气与贼气,那绝不是一个贵女所应有的气质,也许比起外头,她被困在锦绣璀璨中更是一种折磨。
她走后两个月,在都督夫人尚未从与女儿分离的悲伤中脱离出来,柴彻就告诉她,他要娶妻,要与那个被废了一只手的江湖女子成亲。
他父亲自然是不同意,可是三个儿子中,只有柴彻无法被他彻底掌控。
婚期就这么定下来了,原本是柴六小姐成婚,现在成了柴二公子,说来也巧,就这么兄妹一换。
逐星垂着头,看见了自己锦缎鞋面发着微微的光亮,鞋上嵌着一颗颗价值不菲的明珠。
婚服她也未曾亲手绣过一针一线,尽管她的女红不错。
婚服上的金线,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与她的凤冠珠光交映。
侍女们低眉顺眼服侍她妆扮好周身,一边偷偷看着她,目光中不乏羡慕与嫉妒。
皎然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狠狠盯着她们,片刻后,又觉得能理解,或许在她们眼中,师姐并不比他们高贵多少,她没有良好的出身,也并非世家女,一夜之间,燕雀登顶梧桐枝,成了金凤凰。
只是师姐一直恍惚着,好像如在梦中,她刚想伸手叫皎然靠近些,身旁的侍女立刻捧了不烫嘴的茶水上来。
皎然从前也在这都督府侍奉过公子,她知道像他们这种人,别说是杯茶,就算是她真的要天上的星星,也有人想方设法送来。
可师姐还是闷闷不乐,她忽然决定和柴彻成婚,皎然一开始想不明白,可是后来却觉得,她做出这个选择十分正确。
柴彻比步月,更像是师姐的良人。
无论比什么,柴彻都不输于步月师兄,论家世才学武功,甚至是相貌,柴彻都在步月面前高出一百截。
“你们都出去吧。”她对房中其他人说道。
叫了皎然过来,皎然弯腰蹲在她膝盖边,为她整理婚服,“师姐,你想跟我说什么?”
她按着心口,“我觉得这里,好像被针在扎了一样。”
皎然沉默了,她不知该怎么劝她。
“是真心想要嫁给柴彻吗?”
她没有回答。
她弄皱了衣袖,团得一团皱,“很合适。”
皎然笑了一笑,”可是这世间合适的人或许很多,但师姐你真心喜欢的人却很少,要是你后悔了,不愿意,我立刻带你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逐星知道皎然说到就会做到,只要她现在说一句不愿,她就会立刻带她离开,可是她却咬着牙,紧紧控制着自己的泪水不落下,也朝着皎然露出一个笑来,“你瞧我今日,美不美?”
皎然斜倚在梳妆桌边,半晌,点了点头。
她听见师姐说,“能做柴彻的夫人,我算是捡了天大的便宜,我开心还来不及。”
“师姐,我觉得这种事,不能说是捡便宜或是吃亏,甘愿不甘愿,倾心不倾心,才是你应该做出的选择。”
柴彻什么都好,什么都比他强,步月永远都差得远,可是,为什么她就是不能忘了他。
越靠近婚礼时刻,她就越是手足冰冷,若是脸上没有脂粉,想来脸色也会差得很。
皎然忽然很想回到小时候,如果师姐跟她还是小孩子就好了,那师姐永远都会像她从前那般快乐。
逐星忽然用力抓紧了皎然,抓得那么紧,“一会儿你不要离我太远,我很害怕。”
她说着,就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皎然搞不懂她为什么一定要为难自己,“我再说一遍,你不愿意嫁他,我们就立刻走,这世上不是只有步月和柴彻两人,你也没必要从他们之中选一个,柴彻很好,什么都好,可是不好就不好在你根本不喜欢他,那怎么能够勉强自己?”
她慢慢举起了自己的手,“皎然,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皎然无奈急了,“如果你觉得废了一只手就是废了整个人,那——”说话间,她已握住房中一把剑,抬手就要剁下自己的手来,听见逐星尖叫一声,“不要!!!”
皎然停在当空,“我知道师姐恨我,因为我你才废了一只手,如果我也废了一只手能让师姐不惩罚自己,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提着繁琐的婚服站了起来,几乎是刚刚站了起来便给了皎然一巴掌,可她废了的手也使不上多大的力气,“如果你敢伤害自己,我绝不原谅你。”
皎然斗志昂扬,“那你跟我走,你根本不想嫁给柴彻,还勉强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呢?”
她道,“皎然,你跟我不同,你——你永远不能理解我。”
“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一直都想知道。”
“我很羡慕你不为什么停留,忧心,即便悲伤也不能永远留存在你心中,你可以一个人做很多事,从小到大,你愿意跟我们一起玩儿,也愿意一个人玩儿,在你身上,没有孤独寄生,你不知道当我一个人时,那种孤寂就紧紧缠住我,让我无比恐惧,比起死亡,我更怕孤独。”
皎然茫然看着师姐,试图去理解她,就好像她也试图去理解想要逃脱樊笼的柴筱,她们一个往里走,一个往外闯,都有自己的道理。
她不知道为何想起了柴筱临走时提起的那个已经故去的女子,柴萤。
她是因为自由或者孤独才选择成为众人眼中的异类吗?
真正的柴萤,做出六角紫箭的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师姐,我希望你做出永远不会后悔的决定。”
“可是人这一辈子总会后悔,你没有后悔的事吗?”
皎然想了一想,叹息道,“有,我后悔当年接下凤凰雏的任务,离开了会英门。”
逐星拉住她的手,“这不是你的错,永远不要为这件事而后悔。”
“为什么?”
逐星欲言又止,“总之,你不要从自己身上找过错,当年之事,所有人或许都有错,但你没有,你是无辜的。”
皎然直觉师姐瞒了她什么,但追问下去,看样子师姐也不会说什么,索性不再问了。
“上一次阿彻找你,说有事告诉你,你没有去是因为什么?”
“有关于穆衿,我不想知道更多,我对他,毫无兴趣。”
逐星揉揉她的脸,“你啊,不要光从眼睛看一个人,也不要光从别人嘴里的评价去看一个人,你要用心去瞧。”
“他还不配我用真心去看。”
她无奈道,“你当真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只从我的角度看,穆衿公子最放在心上的就是你。”
皎然冷笑一声,“那我还得感谢他一而再再而三想要我的命?”
师姐还想再说,皎然已经为她盖上了盖头,“好日子,就别提太晦气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