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的马蹄声撞碎了安平县衙的寂静。
宋明允望着那两匹踏碎青砖的快马,舌尖抵了抵后槽牙——飞鱼服上的金线在残阳下晃得人眼疼,这哪是大理寺的急使,分明是崔明远派来的催命符。
\"张头。\"他把新叼的狗尾巴草从左边嘴角换到右边,\"去把松风堂这月给试院送墨的账本子扒出来。\"
张老三正盯着那两个甩镫下马的官差直搓手:\"大人,那两个...\"
\"急什么?\"宋明允弯腰捡起脚边半块烧尽的草炭,在掌心碾成黑渣,\"崔阁老的人来,总得先喝杯茶暖暖肚子不是?
你且记着——\"他忽然凑近张老三耳边,\"重点查'寒门专供'那四个字,我在陈二狗墨碟里刮下来的渣子,比富家子的浓了三成。\"
张老三猛地瞪圆眼睛:\"您是说...有人换墨?\"
\"聪明。\"宋明允拍了拍他后背,\"现在就去,别让松风堂的伙计把账本往灶坑里塞。\"
等张老三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宋明允才慢悠悠往公堂走。
后堂灵前的长明灯还在晃,林阿牛的哭声透过窗纸渗出来,像根细针扎在他心口——那孩子方才把陈二狗的破笔放进棺材时,指节白得像冬天的冰。
\"大人!\"刘捕头从偏房跑出来,\"试院的老周送了墨碟过来,说是按您吩咐留的残样。\"
宋明允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值房。
案上摆着七八个粗陶墨碟,最边上那个缺口的正是陈二狗用的。
他抄起竹制骨节测量尺,沿着碟边刮下一层墨渣:\"刘头,把富家子的墨碟也拿过来。\"
刘捕头依言捧来另几个绘着缠枝莲纹的细瓷碟。
宋明允逐一比对,竹尺在寒门考生的墨碟上刮出的墨层足有半分厚,富家子的却薄得能看见碟底釉色。
\"浓淡差这么多。\"他捏着两撮墨渣凑到鼻尖,\"普通墨锭泡开哪能差这么远?
分明是有人中途换了更浓的。\"
\"换墨?\"刘捕头挠着后颈,\"可试院监考的都是崔阁老门生,谁有这胆子?\"
\"崔阁老的胆子。\"宋明允把墨渣收进牛皮纸包,\"松风堂是崔明远女婿赵崇的产业,你说呢?\"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衙役的通传声:\"松风堂赵少东家求见!\"
宋明允挑了挑眉,把牛皮纸包往袖中一塞。
赵崇进来时,他正翘着二郎腿啃茶盏里的花生,狗尾巴草在嘴角一颠一颠:\"赵公子这时候来,是给本官送喜糖?
还是送丧礼?\"
赵崇的青缎马褂被夜风吹得猎猎响,他扫了眼案上的墨碟,喉结动了动:\"宋大人查案倒勤快。
我岳父说了,秋闱是国之大典,莫要为个寒门小子坏了规矩。\"
\"规矩?\"宋明允突然把茶盏往桌上一磕,花生骨碌碌滚了满地,\"陈二狗喝了毒墨死在考棚里,这叫规矩?
你松风堂的'寒门专供'墨锭里掺乌头碱,这也叫规矩?\"
赵崇的脸\"刷\"地白了。
他后退半步撞翻了椅凳,却强撑着冷笑:\"宋大人莫要血口喷人!
松风堂的墨锭...哪来的毒?\"
宋明允慢悠悠从袖中抽出牛皮纸包,往桌上一摊:\"这是陈二狗墨碟里的渣子,我让人拿到药铺验过了——乌头碱含量刚好够让人七日后毒发,不疼不痒像场小病。\"他屈指弹了弹纸包,\"能把毒量控制得这么精准的,不是懂药的,就是...试过多次的。\"
赵崇的额头渗出冷汗,他踉跄着抓住桌角:\"你...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宋明允突然笑了,\"等张老三把松风堂的供货单拿来,你岳父的印鉴总不能也是假的吧?\"
赵崇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没说就跌跌撞撞往外跑。
宋明允望着他的背影,把狗尾巴草咬得更紧了——这孙子,怕是要去灭口。
果然,子时三刻的梆子刚响,刘捕头就押着个缩成虾米的老头撞开了公堂门:\"大人!
老周潜进试院要烧墨碟,被咱们逮了个正着!\"
老周是试院的杂役,此刻裤腿沾着草屑,手里还攥着半块火折子。
他见了宋明允\"噗通\"跪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大人饶命!
是赵东家说...说我要不烧了那墨碟,就要把我儿子沉到护城河里!\"
\"他现在能保你,等我把状子递到御前,他保得住?\"宋明允拍着惊堂木站起来,\"你儿子在城西米行当伙计吧?
明儿我就让人接他到衙里住着,看赵崇敢动他一根汗毛!\"
老周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光:\"大人说的是真的?\"
\"比你家灶台上的锅还真。\"宋明允扔过去个馒头,\"吃,吃完把赵崇怎么交代你的,一五一十说清楚。\"
老周捧着馒头狼吞虎咽,含糊不清地说:\"赵东家上月塞给我十两银子,让我每到申时就去寒门考棚换墨...说是'特供好墨',谁知道那墨里有毒啊!\"
宋明允的手指在案上敲出急鼓点——申时换墨,正是考生写策论最费墨的时候。
寒门学子买不起私带的好墨,只能用试院配发的,这才中了招。
\"那松风堂的账房...\"刘捕头刚开口,外头突然传来张老三的喊叫声:\"大人!
松风堂账房走水了!\"
宋明允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抓起官服外袍往身上一披,冲出门去。
夜风卷着焦糊味扑来,远处松风堂方向映着红光,火星子像群红嘴鸦在夜空里乱飞。
\"走!\"他踢了踢脚边的碎砖,\"去看看崔阁老的账本,到底烧了个干净,还是留了片纸。\"
刘捕头牵来快马,宋明允翻身上鞍时,瞥见公堂屋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灯纸上\"明镜高悬\"四个字忽明忽暗。
他摸出怀里的狗尾巴草,对着火光看了看——草叶上还沾着陈二狗墨碟里的黑渣,在月光下泛着冷森森的光。
这场火,烧不尽的。他一夹马腹,马蹄声撞碎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