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张振带来的钥匙证实了陈默(阿鬼)亲手杀死了老周的儿子。
那枚钥匙上,沾着年轻受害者的血与骨屑。
陈默在重症监护室中,仅存的右手紧挨着小雅送来的锡箔星星。
他承受着剧痛,却将所有意识聚焦于指尖那一点微凉的粗糙触感。
当受害者的父亲老周冲入病房时,陈默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个沙哑的音节:“见。”
老周的拳头砸在氧气面罩上,陈默没有躲闪。
血沫溅上星星,老周崩溃离去前,陈默对着他的背影,用尽生命做了一个未完成的鞠躬。
那颗染血的锡箔星星,成了他灵魂深处唯一的光。
正:
重症监护室里,时间仿佛被粘稠的消毒水浸泡过,沉重地流淌。仪器的滴答声是唯一的节拍,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也敲打在陈默(阿鬼)残破不堪的躯壳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拉动一架生锈的风箱,胸腔深处传来沉闷而钝重的痛,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左肩那片巨大的、噬人的虚无,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濒死的颤抖。他的意识,如同沉入永夜海底的一粒微尘,冰冷、窒息,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罪孽的重量死死压住。只有一点微弱的光源,在意识最深的渊薮里,固执地亮着,指引着唯一的方向——他右手边。
那里,安静地躺着一颗锡箔纸折成的星星。
它粗糙、歪扭,边缘带着孩子笨拙折叠留下的尖锐棱角。在监护仪幽绿荧光的笼罩下,它失去了白日里阳光赋予的跳跃光彩,显得灰暗、渺小,甚至有些寒酸可怜。然而,正是这颗简陋的星星,承载着一个孩子毫无保留的善意与期盼。指尖,那一点微凉而硌人的触感,是此刻将他与“活着”这个概念勉强维系在一起的唯一缆绳。不是幻觉,不是锈蚀的呓语,是真实的、冰冷的金属感,透过皮肤,微弱却清晰地传递着。
他全部的残存意志,都像即将熄灭的烛火,艰难地、不顾一切地向着指尖那一点聚集。剧痛和虚弱是汹涌的暗流,不断撕扯着他,试图将他拖入无意识的混沌深渊。灵魂深处,那枚钥匙的形状,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在意识边缘浮现,都带来尖锐的、足以撕裂灵魂的灼痛——那钥匙背后,是张振带来的、无法辩驳的真相:他亲手挥下的管钳,砸断了一个年轻生命的颈骨,飞溅的骨屑和热血,永远地凝固在了那枚冰冷的金属上。那是老周的儿子。这认知本身,就是一把插在心脏里反复搅动的冰刀。每一次心跳,都泵出冰冷的绝望和腥锈的罪恶感。
然而,当那黑暗的浪潮再次咆哮着涌来时,指尖那一点粗糙的触感,便成了意识里唯一能抓住的礁石。它冰冷,却奇异地散发着一种微弱而坚韧的暖意。这暖意并非来自物理的温度,而是源于小雅清澈眼眸里的担忧,是她努力踮起脚尖、将星星递进观察窗时那份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善意,是她那句软糯的、带着孩童特有依赖的“叔叔”和充满希望的“亮亮的”。
他放弃了徒劳的挣扎,任由药物带来的沉重昏沉感包裹自己。但这一次,沉浮的意识不再是无边无际的绝望之海。那一点指尖的触感,那缕源于孩童纯净内心的微光,成为了沉沦中永不熄灭的航标灯。无论意识被药物的潮汐推得多深、多远,它都在那里,微弱却不可撼动地亮着,固执地提醒他:还有一个承诺,一缕需要守护的光。他的呼吸在呼吸机的强制节奏下,竟显出一种异常的平稳,一种近乎全神贯注的、内敛的沉静——所有的感知,所有残存的生命力,都向内压缩,凝聚在那一点小小的接触面上。他在用整个残存的生命,感受着、确认着、守护着那一点微弱的联系,那一点光的温度。那是他灵魂在无边罪孽的冻土上,唯一能汲取到的、微弱的暖源,是他尚未被彻底湮灭的人性,在深渊边缘发出的最卑微的回响。
护士小刘的脚步轻得像怕惊醒一个用易碎琉璃包裹的梦。她推开厚重的门,走进这片被仪器声统治的寂静之地。她熟练地检查着输液袋的刻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病床上那个身影上。陈默闭着眼,面容在幽绿的仪器光线下,褪去了之前的痛苦扭曲,呈现出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一种被巨大疲惫和沉重负担压榨到极致的安宁。那只仅存的右手,自然地搁在洁白的床单上,食指的指尖,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极其轻微地、却持续地触碰着那颗锡箔星星最凸起的一个尖角。那不是一个随意的放置,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汲取,一种无声的、全然的依赖。
护士小刘的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轻轻攥紧了。她想起了小雅那双亮得惊人的、像盛满了整个春天希望的眼睛,想起孩子扒着观察窗、努力将小手伸进来时那份令人心疼的执着。她放下手中的记录板,没有立刻进行常规的检查。她拿起一块温热的湿毛巾,拧得半干,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初春枝头最娇嫩、最易折损的花蕊。那是一种近乎屏息的专注,一种对脆弱生命本能的敬畏。
她极其小心地避开了他手背上密集的针头和青紫的淤痕,仿佛那些冰冷的穿刺点连接着他摇摇欲坠的生命线,稍一触碰便会引发崩塌。温热的毛巾,带着恰到好处的、不灼人的暖意,极其轻柔地覆盖在他干燥起皮、毫无血色的额头上。没有擦拭的动作,更像是将一块温暖的、饱含水汽的云朵,短暂地、小心翼翼地贴在那片饱受煎熬的荒漠上。毛巾的纤维极其细腻,接触皮肤的瞬间,只是极轻极柔地吸附了一下,带走一点微不足道的浮尘和干燥的死皮。这微乎其微的触碰,与其说是清洁,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浸润,一种对这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守护,所献上的、充满理解的敬意。她看到了那颗锡箔星星边缘,那几滴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色的血珠——他自己的血,像烙印在微光上的罪证。她的动作因此更加轻缓,如同避开沉睡婴儿睫毛上的露珠。
毛巾温热的湿气短暂地浸润了紧绷的皮肤,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如同幻觉般的暖意。这暖意极其微弱,却像一根极细的银针,刺破了笼罩在陈默意识表层的厚重麻木。陈默没有睁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在那意识的最深处,在那片被痛苦和黑暗反复冲刷的废墟上,那触碰着星星的指尖,似乎更紧地、更深地贴了上去,微微地向下压了一分。锡箔粗糙的棱角更深地硌进了指腹柔软的皮肤里,带来一丝清晰的、真实的刺痛。这细微的动作,像一滴水落入沉寂的深潭,在他死寂的灵魂里荡开一圈无声的涟漪。一个微不可查的、只存在于灵魂层面的叹息,缓缓散开。这无声的回应,既是对护士那份理解与温柔的感知,更是对星星背后那个小小身影,最沉重也最坚定的承诺:我在。光在。我守着。哪怕这守护的代价,是额头上残留的、来自老周狂暴恨意的青紫淤痕和嘴角撕裂的痛楚,是那颗星星上沾染的、他自己的、带着铁锈味的血。
护士小刘的目光掠过他下颌和颧骨上那片迅速扩散的、触目惊心的青紫,掠过歪斜氧气面罩边缘残留的、尚未完全擦净的暗红血渍。她的眼神里没有评判,只有一种深沉的、职业性的悲悯,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这具身体承受的打击,无论是来自内部的衰竭还是外部的暴力,都早已逼近极限。她收回毛巾,动作依旧轻柔如初。她并未尝试去触碰那颗染血的星星,仿佛那是一个独立于医疗程序之外的神圣界域,只属于病床上这个人与那个孩子之间的、沉默的契约。她只是重新拿起记录板,在生命体征的数据旁,用极小的字迹添注了一句:“患者对右侧床边物品(锡箔纸星)存在持续、专注的触觉依赖,似为重要精神锚点。情绪沉静,耐受痛苦。额颞部可见新发瘀伤(非医疗操作所致),已初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