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奈川县藤泽市,鹄沼海岸。与东京都心那种令人窒息的密集喧嚣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咸腥、潮湿、略带荒凉的海风气息。低矮的民居大多带着岁月的痕迹,墙壁斑驳,屋顶的瓦片在常年海风的侵蚀下显得黯淡。街道狭窄而安静,偶尔驶过的车辆也带着一种慢悠悠的倦怠感。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海潮冲刷得缓慢而粘稠。
佐藤修平站在3丁目7番地的巷口。眼前是一栋两层高的、仿佛被时代遗忘的木造公寓楼——青叶庄。它的存在本身就带着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感。原本应该是米黄色的外墙,如今被海风和湿气染成一种不均匀的灰褐色,大片的墙皮剥落,露出底下腐朽发黑的木质结构。窗户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有几扇玻璃碎裂,用发黄的硬纸板或塑料布潦草地糊着。楼体微微倾斜,像是一个不堪重负、随时会瘫倒下去的老人。整栋楼寂静无声,没有晾晒的衣物,没有盆栽,甚至没有一丝灯光从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透出。只有海风穿过破损的窗框和墙壁的缝隙,发出低沉的、如同呜咽般的“呜呜”声。
死寂。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这不像有人居住的地方,更像是一座等待被推土机铲平的废墟。
修平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那张被他藏在贴身口袋里的《雪国》书页,仿佛一块灼热的炭,隔着衣物熨烫着他的皮肤。女孩那绝望的留言——“不要找我。它在听着。”——像冰冷的咒语,在此刻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和沉重。
信箱。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海腥味的空气,目光投向公寓入口旁那排锈迹斑斑的金属信箱。大部分信箱门都歪斜着,敞开着空洞的嘴。其中一个标着“201”的信箱门,却异常紧闭。他走上前,手指触碰到冰冷粗糙的铁皮。信箱底部……黑色胶带……
他蹲下身,手指沿着信箱底部的缝隙摸索。指尖很快触碰到一种异样的、略带弹性的粘滞感。找到了!是胶带!他用力抠了几下,一小块边缘已经有些发硬卷曲的黑色电工胶带被扯了下来,上面粘着一枚冰冷的、小小的黄铜钥匙。
钥匙入手冰凉,带着海风的湿气。修平紧紧攥住它,仿佛攥住了一根通往未知深渊的救命稻草,又或者……是开启潘多拉魔盒的扳机。他站起身,走向公寓那扇同样老旧、漆皮剥落得厉害的木质大门。门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向内打开,带起一小片灰尘。
门内是一条狭窄、昏暗的走廊。空气浑浊,混合着浓重的霉味、灰尘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什么东西长时间封闭后腐烂的淡淡气息。光线仅从大门和走廊尽头一扇同样蒙尘的小窗透入,显得异常昏暗。走廊两侧是紧闭的房门,门牌号模糊不清。脚下是陈旧的木质地板,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每一步都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踏在某种沉睡之物的神经上。
201室在走廊尽头左侧。门是普通的木门,漆成深绿色,但颜色早已黯淡斑驳。修平站在门前,钥匙紧紧抵在掌心,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狂跳的声音,在这片绝对寂静中,如同擂鼓。那个“它”……在听着吗?这个念头让他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入锁孔。锁芯转动的声音在这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如同惊雷。门,开了。
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一种奇特干燥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修平屏住呼吸,侧身挤了进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很小,是一个典型的单身公寓格局:一个狭窄的玄关,连接着兼作起居室和卧室的榻榻米房间,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开放式厨房和水槽,旁边是紧闭的、应该是卫生间的小门。窗户紧闭着,还拉着厚厚的、褪色的窗帘,将本就微弱的光线几乎完全隔绝在外。室内光线极其昏暗,只能勉强看清轮廓。
这里……有人生活过吗?
修平的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榻榻米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但灰尘之下,隐约能看到几个清晰的、属于少女的脚印——小巧、赤足,从门口走向房间深处。脚印在榻榻米边缘消失了,似乎主人曾在那个位置停留过。
房间里几乎没有家具。一张矮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矮桌孤零零地立在榻榻米中央。桌面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层灰尘。没有椅子,没有柜子,没有床铺。角落里堆放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袋口扎紧,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墙壁上空空荡荡,没有任何装饰。整个空间透着一股极致的、非正常的“空”。这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临时避难所,或者一个随时准备撤离的安全屋。
修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那个女孩,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如此简陋,如此压抑,如此……没有生气?她空洞的眼神,是否就是被这种环境一点一点侵蚀出来的?
他小心翼翼地踏上榻榻米,脚下的灰尘发出轻微的“噗噗”声。他走向房间深处,脚印消失的地方。那里靠近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蹲下身,仔细查看那片区域。灰尘似乎比其他地方更薄一些,像是经常有人坐在那里。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榻榻米边缘、紧贴着墙壁的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吸引了。那不是灰尘的堆积,也不是污渍,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放射状的、如同蛛网般的压痕!这些压痕非常浅,像是被某种极其轻微但持续的、无形的力量反复作用过,让榻榻米的草席纤维产生了细微的、永久性的变形。痕迹的中心点,正是脚印消失的地方!
修平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触碰那些压痕的中心。指尖传来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麻”?或者说,是一种残留的、几乎无法感知的“势”?仿佛这里曾经是某种无形震动的中心点,其力量虽然消失,但空间本身却记住了那短暂的、剧烈的“形变”瞬间。
不是幻觉。这里发生过什么。那个女孩,就坐在这里,承受着……什么?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通往小阳台的窗户。厚厚的窗帘隔绝了视线。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手指捏住厚重窗帘的边缘,用力向旁边一拉——
“哗啦!”
积攒的灰尘簌簌落下。刺眼的、带着咸味的海风瞬间灌入,吹散了室内的沉闷。修平下意识地眯起眼。
窗外是一个小小的、狭窄的阳台,同样堆满了灰尘和几片枯叶。但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是阳台栏杆外,那无遮无拦的、辽阔的景象。
鹄沼海岸线在眼前铺展开来。下午的阳光斜斜地洒在灰蓝色的海面上,泛起一片细碎的金光。海浪不疾不徐地拍打着沙滩,发出遥远而规律的“哗——哗——”声。海风毫无阻碍地吹拂进来,带着强烈的湿气和凉意。
视野极好。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海岸线的走向,远处模糊的江之岛轮廓,以及更远处,那条沿着海岸线蜿蜒的、连接着藤泽和镰仓的——江之岛电铁线。
铁路线!修平的心猛地一跳。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由远及近的轰鸣声隐隐传来。是电车!一辆红白相间的江之电列车,正沿着海岸线,从藤泽方向驶来,速度不快,如同一条安静的钢铁长龙。
修平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那辆电车。它越来越近,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也逐渐清晰。
就在电车即将驶过青叶庄正前方这段海岸线时,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物理接触!
那辆平稳行驶的江之电列车,靠近车头第二节车厢的车窗玻璃,突然无声地——碎裂了!
不是爆炸,不是撞击!是纯粹的、自内向外的崩解!仿佛那坚硬的钢化玻璃内部,在那一瞬间被某种无形的、高频的力量强行撑破!玻璃碎片如同被炸开的水晶,在阳光下迸溅出刺目的光点,然后纷纷扬扬地洒落在铁轨旁的海滩上!
“哐当!吱嘎——!”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紧急刹车的尖啸声骤然撕裂了海岸的宁静!电车猛地减速,巨大的惯性让车厢剧烈晃动,最终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距离青叶庄不远的海岸线旁停了下来。
车厢内一片混乱,乘客惊慌失措的面孔在破碎的窗口一闪而逝。警报声凄厉地响起。
修平站在201室的窗前,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带来咸腥的气息和远处乘客惊恐的呼喊。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个瞬间沸腾!
不是错觉!不是巧合!
就在电车车窗碎裂的瞬间,一种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感觉”,再次掠过他的神经末梢!不是身体内部的震颤,而是空间本身的、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扭曲感”!仿佛一根无形的弦,在那一刻被拨动了!源头……似乎就在这201室!就在他此刻站立的位置附近!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这空荡死寂的房间。矮桌、榻榻米上那放射状的压痕、角落里的黑色垃圾袋、紧闭的卫生间门……
那个“它”……“听着”的“它”……难道不是某种生物,而是……某种现象?某种……以这201室为中心,能隔空作用于远处物体的……“力”?
女孩那空洞的眼神、急促的留言、仓皇的逃离……所有的线索在此刻疯狂地串联、碰撞!她不是在躲避某个具体的“人”,她是在逃离这个房间!逃离这个能引发“共振”、带来灾厄的源头!
“它在听着……”
修平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那几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上。那里面……会是什么?女孩仓促离开时,来不及带走的东西?还是……她想要隐藏的秘密?
他一步步走向那些垃圾袋,脚步沉重。海风从破碎的窗户灌入,吹得窗帘猎猎作响,也吹动着垃圾袋发出“哗啦”的轻响。远处,电车警报声依旧凄厉,如同为这死寂的青叶庄,敲响的丧钟。
寂静不再是寂静,而是某种巨大恐怖蛰伏其间的、令人窒息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