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浊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如同褪色的噩梦碎片,被六月午后粘稠潮湿的空气一点点溶解。修平坐在青叶庄202室略显老旧的榻榻米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窗外,梅雨季特有的、灰蒙蒙的光线费力地穿透薄薄的窗帘,将狭小的房间染上一层压抑的铅灰色。
手臂内侧,那被衣物遮盖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种冰冷的错觉。他下意识地用指尖隔着薄薄的t恤布料,轻轻按压那片皮肤。没有凸起,没有温度异常,只有他自己的体温。仿佛下水道里那嵌入血肉的冰冷印记,连同那令人窒息的恶臭和无边恐惧,都只是高烧时的一场幻觉。
但修平知道,那不是幻觉。
指尖下,那片皮肤下的肌肉,似乎还记忆着那清晰的、非人的线条轮廓,记忆着它随着小夜痛苦而冰冷脉动的触感。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沉淀在手臂深处,像生锈的轴承,每一次屈伸都带着无形的阻力。他缓缓抬起手,对着昏暗的光线,仔细地审视自己的手臂。皮肤是健康的肤色,血管的青色隐约可见,没有任何异常。然而,当他试图握紧拳头时,一种细微的、源自骨头缝里的酸胀感,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仿佛皮肤被什么东西“标记”过的异物感,顽固地提醒着那印记曾经的存在。
“呼……”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混合着恐惧和某种诡异连接的浊气排出。空气依旧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湿冷的棉絮。
拉门被轻轻拉开的声音。
修平猛地收回手,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早川美咲端着一个小托盘走了进来,盘子里放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味噌汤和一小碟腌萝卜。她穿着居家的浅色碎花连衣裙,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担忧。
“修平君,感觉怎么样?烧退了吗?”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目光关切地在他脸上逡巡。
“はい… だいぶ良くなりました。ありがとう、美咲さん。” (嗯…好多了。谢谢你,美咲小姐。) 修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挤出一个有些生硬的微笑。他接过托盘,味噌汤温热的触感透过碗壁传来,带着一丝慰藉的暖意。
“那就好。” 美咲松了口气,在他旁边的榻榻米上跪坐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昨天…真的吓死我了。你浑身湿透,冰凉得像块石头,还发着高烧…小夜酱也是…脸色白得吓人…”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中带着后怕,“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会弄成那样?警察那边…”
“警察?” 修平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汤碗的手指收紧。
“嗯,” 美咲点点头,眉头微蹙,“昨晚有警官来询问过。说是接到附近居民报警,死胡同那边有异常响动,像是有人打架,还有巨大的倒塌声…不过他们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堆倒塌的垃圾,没发现人。他们听说你们住这里,就顺道过来问问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或者听到什么声音…” 她顿了顿,目光带着探询,“修平君,你们…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吗?怎么会弄成那样回来?”
异常响动…倒塌声…警察的盘问…
修平低头看着碗里微微晃动的汤水,深色的汤汁倒映着他自己模糊而苍白的脸。下水道冰冷的污水、垃圾轰然倒塌的巨响、“乌鸦”成员冰冷的声音…那些片段在脑海中尖锐地闪过,带着冰冷的回音。他感到手臂深处那无形的滞涩感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あの…雨が强くて…” (那个…雨太大了…) 他开口,声音干涩,“小夜ちゃんが…体调を崩して、道に迷ってしまって…あの细い路地に入ったら…ゴミが崩れてきて…びっくりして慌てて逃げて…それで…” (小夜她…身体不舒服,我们迷路了…走进了那条小巷…垃圾突然塌下来…吓了一跳就慌不择路地跑…结果…) 他语焉不详,努力将那些无法言说的恐怖经历,包裹进一场狼狈的意外里。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铁片刮过喉咙。
美咲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的目光落在修平紧紧握着汤碗、指节泛白的手上,又移到他低垂的、带着浓重阴影的眼睑。她是个敏锐的人,能感觉到那平淡叙述下极力压抑的惊悸。她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追问细节。
“そうだったの…大変だったね。” (是这样啊…真是辛苦了。)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修平僵硬的手臂。那触碰很轻,却让修平手臂深处那无形的印记位置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战栗感瞬间窜过脊背!他几乎要弹开,但强行忍住了,只是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
美咲似乎感觉到了他瞬间的紧绷,手顿了一下,随即更轻柔地拍了拍:“とにかく、无事でよかった。ゆっくり休んで、温かいものを食べて。小夜ちゃんも、今は静かに眠っているから。” (总之,平安无事就好。好好休息,吃点热乎的。小夜酱现在也安静地睡着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像温热的毛巾敷在冰冷的伤口上。
修平紧绷的身体,在她的安抚和那碗味噌汤微弱的热气中,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手臂深处那冰冷的滞涩感似乎也稍稍融化了一些。他点了点头,低声说:“はい…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嗯…谢谢您。)
美咲又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的话,才起身轻轻拉上了拉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修平一人。窗外灰蒙蒙的光线似乎更暗了些,雨丝敲打玻璃的声音细密而持续。他慢慢舀起一勺温热的味噌汤送入口中,咸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试图驱散体内那源自黑暗和污水的阴冷。
他放下勺子,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房间角落。那里,小夜安静地睡在铺好的被褥里,身上盖着干净的薄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而均匀,眉宇间一片平静,那淡薄的乌鸦印记似乎彻底隐没了。只有那浓密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修平看着她的睡颜,手臂深处那无形的滞涩感再次清晰地浮现。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沉重的“存在感”,一种被强行刻下、无法抹去的异物感。仿佛他的一部分,已经不属于自己,被那冰冷的印记和污浊的黑暗,永远地污染、改变了。
他低下头,再次看向自己的手臂,隔着t恤的布料。湿漉漉的梅雨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肩上,也压在那看不见的刻痕之上。日常生活的帷幕似乎重新落下,但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滑入了缝隙深处,带着地下水的寒意和永不消散的……湿气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