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亲政后,南郡郡守腾密奏云梦泽军功爵造假大案。
>蒙毅率黑冰台暗探潜入水泽,发现秦军屯长与楚地豪族勾结,将平民首级充作战功。
>嬴政震怒,命廷尉李斯彻查,并亲自审阅每一份验传。
>最终三百余人被腰斩于市,嬴政在血光中颁布《效律》:“数字,便是秦法的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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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郡的密报是随着初夏第一场豪雨抵达咸阳的。湿透的牛皮囊由黑冰台的信使直接呈到嬴政的案头。他正在章台宫偏殿审视郑国渠下游灌区的木牍图,内侍无声地剪开火漆封印,将一卷被水汽洇得边缘微卷的竹简小心捧出。嬴政只瞥了一眼那简册边缘郡守腾特有的、硬瘦如刀锋的墨迹,眉头便锁紧了。
他挥退殿内所有侍从,只余下青铜朱雀灯盏跳跃的火苗,将他的影子巨大而沉默地投在绘有玄鸟图腾的殿壁上。竹简被缓缓展开,一行行墨字如同冰冷的铁蒺藜,扎进他的视线:“臣腾惶恐顿首:云梦泽畔,军功授爵之制,已生蠹朽巨痈!有屯长、尉官,暗通楚地旧族豪强,以无辜黔首首级,充斩获敌首,冒领军功爵位……其数恐逾百级,上下勾连,蔽日遮天!此秦法根基之蚀,社稷心腹之患也!”
“砰!”
嬴政握紧的拳头狠狠砸在厚重的楠木长案上,震得案上墨池里的玄色汁液泼溅而出,几滴浓墨甩落在摊开的南郡舆图上,恰如污血,晕染开云梦泽那片广袤而湿漉漉的墨绿区域。灯焰被他带起的疾风猛地一压,殿内光线骤然晦暗,复又挣扎着亮起,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每一根绷紧的线条都淬着冰寒的怒意。
“蛀虫!”他切齿低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撞出沉闷的回响,“竟敢蛀蚀朕的军功爵制!” 这军功爵,是商君定下的国本,是秦人从庶民到公卿唯一通天的阶梯,更是他手中那把即将斩断六国血脉的利剑!如今,竟有人在剑脊上啃噬!
“宣蒙毅!即刻!”他猛地抬头,对着殿门方向厉声喝道,声音如同裂帛。
蒙毅几乎是踏着嬴政话音的尾音疾步入殿的。他一身玄色劲装,犹带着宫外夏夜的湿气与尘土,显然是刚从某处隐秘之所被急召而来。他单膝跪地,垂首待命,敏锐地捕捉到君王周身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暴戾之气。
“云梦泽!”嬴政将那卷沉重的竹简劈手掷向蒙毅脚下,竹片撞击金砖,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南郡腾奏报,军功爵制,烂了根子!有人在那里,用我秦人黔首的头颅,堆砌他们自己的爵位!”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落,震得殿角的空气都在颤抖,“朕要眼睛,要耳朵!要最快、最锋利的刀!蒙毅,你的黑冰台,给朕撕开云梦泽的雾瘴,把那些蛆虫,一条条,从烂泥里给朕剔出来!朕要看看,是谁的胆子,敢拿朕的律法当草芥!”
“臣,领诏!”蒙毅的声音沉静如渊,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已燃起冰冷的火焰。他拾起竹简,只扫了一眼那触目惊心的内容,便再无赘言,深深一躬,身影迅疾如魅,无声地融入了殿外更深的夜色里。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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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泽,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水域。浩渺烟波在盛夏的骄阳下蒸腾起浓得化不开的湿白水汽,将远近的洲渚、苇荡、孤村都裹在氤氲之中,轮廓模糊,如同隔了无数层沾水的薄纱。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吸一口,肺腑间都充斥着水草腐烂和淤泥特有的腥气。毒日头悬在头顶,白花花一片,无情地炙烤着水面,反射出令人眩晕的碎金光芒。蝉鸣撕心裂肺,织成一张巨大而令人烦躁的声网,笼罩着这片沉寂而诡谲的泽国。
几条不起眼的舲舟(狭长小船),如同漂浮的枯叶,悄无声息地滑入泽国深处。船身吃水颇深,外面覆盖着厚厚一层湿淋淋的水藻和浮萍,船内却是另一番景象。蒙毅身着紧束的葛布短褐,赤着双脚,裤腿高高挽过膝盖,露出被水浸泡得发白起皱的小腿皮肤,活脱脱一个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船夫。他身旁或坐或卧着七八个同样打扮的精悍汉子,人人面皮黝黑,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警惕地扫视着雾气迷蒙的水面。他们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船舷内侧,指尖却离暗藏的青铜短匕和淬毒弩箭只有寸许。
“屯长,这地方…邪性得很。”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压低声音,用船桨搅动着浑浊的、泛着绿沫的湖水,“水底下全是烂泥,一脚陷进去,神仙也难拔出来。还有那‘水蛊’(血吸虫),钻肉里就要命。南郡府发来的验传,说那死了的屯长刘季,验尸单上写的死因就是‘水蛊侵体,溃烂入骨’。”
蒙毅没说话,只从怀里摸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竹简——那是郡守腾冒险送出的、被“水蛊”夺命的屯长刘季的原始“验”、“传”文书副本。他指尖抚过上面冰冷的字迹:“斩首三级,擢爵公士。”旁边附着三枚模糊不清的指纹画押。他目光扫过水泽深处隐约可见的几处低矮茅寮,炊烟袅袅,却透着死气。刘季隶属的第三戍卒屯,营地就在前方那片被芦苇半掩的土坡下。
船在泥泞的岸边悄然靠拢。蒙毅率先踏上湿滑的泥滩,脚踝立刻陷进冰冷黏腻的淤泥里。他拨开一丛茂密的、边缘如同锯齿般锋利的芦苇,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简陋的营地。几排歪斜的茅草棚子,棚顶的茅草早已被雨水沤得发黑,散发着霉烂的气味。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戍卒正佝偻着腰,用简陋的木耒在营地边缘的水洼里艰难地挖掘沟渠,试图排掉积水。他们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布满了被蚊虫叮咬的红肿脓包和可疑的溃烂斑点,显然饱受“水蛊”之苦。
蒙毅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一个角落。营地中央,竖着一根粗糙的圆木,顶端悬挂着一颗早已风干发黑的人头,空洞的眼窝茫然地望着浑浊的天空——那是警示逃兵和怠惰者的“首级示众柱”。营地的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木耒掘土的沉闷声响。
“老丈,讨口水喝。”蒙毅走向一个蹲在草棚阴影下、正费力磨着一柄锈蚀青铜短剑的老卒,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关西口音。他递过去一个粗糙的陶水囊。
老卒抬起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打量了他们这群“船夫”一番,才颤巍巍地接过水囊,从身旁一个破瓦罐里舀了浑浊的水灌满。他的手枯瘦如柴,布满青筋和老茧,指关节粗大变形。
“这地方…不太平啊?”蒙毅蹲下身,状似随意地搭话,目光却锐利地捕捉着老卒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老卒浑浊的眼里掠过一丝深切的恐惧,嘴唇哆嗦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磨着那柄几乎要断掉的短剑,磨石与青铜摩擦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听说…前些日子,死了个屯长?叫刘季?”蒙毅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
磨剑的手猛地一顿。老卒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身体剧烈地一颤,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望向蒙毅,又飞快地扫视四周。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好半天,才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挤出几个字:“莫…莫问!瘟神…瘟神索命…报应啊!”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剑柄上缠绕的破麻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刘季…还有王伍长…张什长…都…都烂透了!全烂在泥里了!”他猛地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干瘪的胸腔里挤出,充满了绝望和刻骨的恐惧。
“烂透了…”蒙毅咀嚼着这三个字,心头的寒意更甚。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水囊,转身时,对隐在芦苇丛中的一名黑冰台探子使了个凌厉的眼色。探子会意,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悄无声息地尾随着那情绪崩溃、踉跄着逃回草棚的老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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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沉沉地泼在云梦泽上。白日里蒸腾的水汽此刻凝成冰冷刺骨的露水,无声地滴落,濡湿了潜伏者的发梢和衣甲。远处,几星渔火在无边的黑暗中鬼魅般飘摇闪烁,更添几分诡秘。
蒙毅伏在距离第三戍卒屯营地约半里外的一处高地苇丛中,全身覆盖着湿透的苇叶,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灼灼发亮的眼睛,紧盯着下方营地边缘一座孤零零的茅草棚。棚子里透出一点极其微弱、似乎被刻意遮掩过的昏黄火光——那是黑冰台探子“渔夫老七”成功接近老卒后,从其口中撬出的关键线索:今夜,有人会在此秘密交易。
时间在潮湿的等待中仿佛凝固。沼泽特有的、混杂着腐烂水草和淤泥的腥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不知名的水鸟在远处发出凄厉怪异的鸣叫,更深的泽国深处,似乎还传来某种大型生物搅动水波的沉重哗啦声,令人头皮发麻。
终于,营地边缘的黑暗中,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极有规律的窸窣声。三个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警惕地环顾四周后,快速闪入那孤棚。棚内那点微弱的灯火摇曳了一下,迅速被完全遮蔽。紧接着,一阵刻意压低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交谈声断断续续飘出。
“……新货…三个…新鲜的…”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楚地特有的腔调。
“……验、传…指纹画押…要快…”另一个声音急促,带着秦军底层尉吏的粗粝。
“……放心…‘画师’的手艺…廷尉府也验不出真假…”第三个声音,阴柔而得意。
“……老规矩…上等粟米二十石…盐铁各五斤…”
蒙毅的瞳孔骤然收缩。交易!验传!指纹画押!伪造!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入他的耳膜。他无声地做了一个手势。黑暗中,数道矫健如豹的黑影,从不同方向悄然向那孤棚合围而去,动作迅捷而无声,如同水底潜行的鳄鱼。
就在包围圈即将合拢的刹那,棚内突然爆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
“啊——!”
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和惊恐的呼喊:“有埋伏!快走!”
“轰!”
棚壁被猛地撞开!三条黑影如同受惊的野狗,仓皇冲出!蒙毅看得真切,其中一人身着秦军低级尉吏的皮甲,另一人穿着楚地富商常见的锦缎深衣,第三人则是个身形瘦小、背着个木箱的工匠模样的人!
“拿下!要活口!”蒙毅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泽国夜空!
埋伏在四周的黑冰台锐士如离弦之箭般扑出!刀光在浓重的夜色里骤然亮起,划破黑暗,带起尖锐的破空声。那尉吏显然有些武艺,拔出腰间青铜短剑格挡,“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但他瞬间被两名黑冰台缠住,刀锋凌厉,只几个呼吸,腿上便中了一刀,惨叫着跪倒在地。那富商模样的楚人惊恐万状,转身欲逃,却被一名探子飞掷出的绳索套索精准地套住脖颈,猛地拽倒。唯有那背木箱的瘦小“画师”,动作滑溜异常,竟在混乱中矮身钻进茂密的苇丛,眼看就要消失在深沉的黑暗里。
“嗖!”
一支弩箭带着致命的尖啸,撕裂潮湿的空气,从蒙毅身后射出!角度刁钻至极,精准地穿过摇曳的芦苇间隙!
“噗!”
弩箭狠狠扎进那“画师”的小腿!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扑倒在地,背上的木箱摔开,滚落出几枚刻刀、一小罐调制好的赭石印泥、几块打磨光滑的薄木片——正是伪造指纹画押的工具!一名黑冰台探子如影随形扑至,冰冷的青铜剑刃已横在他咽喉之上。
几乎在孤棚生变的同时,第三戍卒营的方向,猛地燃起冲天火光!伴随着戍卒们惊恐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起火了!粮仓!兵器库!”
“有人放火!”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混乱的嘶喊和兵刃撞击声撕破了夜的寂静。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浓烟滚滚升腾,如同狰狞的鬼爪伸向墨黑的夜空。显然,营地里还有对方的同伙,企图趁乱毁灭罪证或制造更大的混乱!
蒙毅眼神冰冷如铁,迅速下令:“留一队人,押解此三贼!其余人,随我入营!灭火!镇压骚乱!敢有趁乱抢夺兵器、煽动逃亡者,立斩!”他的声音穿透混乱的喧嚣,带着不容置疑的肃杀。
黑冰台锐士齐声应诺,如同黑色的铁流,一部分人迅速将地上三个面如死灰的俘虏捆缚结实,另一部分则紧随着蒙毅,如同出闸的猛虎,扑向那片火光冲天、喊杀声四起的混乱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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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咸阳宫章台殿。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脊梁上。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并非真实的血液,而是数百卷被摊开在冰冷金砖地上的竹简所散发出的无形气息。这些竹简堆叠如山,每一卷上都密密麻麻记载着姓名、首级数目、对应的爵位擢升,以及那枚至关重要的、象征本人确认的指纹画押(用赭石印泥按下的指印)。它们来自云梦泽,来自那个吞噬了无数冤魂的泥沼。
嬴政高踞于丹陛之上,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在殿内通明的烛火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他像一尊沉默的青铜神像,俯视着下方。廷尉李斯跪在堆积如山的竹简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正以令人心惊的速度审阅、比对着一份份“验”、“传”文书。他身旁跪着几名精通刑律文书的佐吏,个个面无人色,手指颤抖地在另一堆木牍上飞快地抄录、核算着。竹简翻动的“哗啦”声、木牍刻刀的“沙沙”声,以及佐吏们压抑急促的呼吸声,是这死寂大殿中唯一的声响。
阶下,跪着三个人:秦军尉吏王悍,面如金纸,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那身象征低级军官身份的皮甲早已被冷汗浸透;楚地豪族田氏派来的管事田仲,锦缎深衣沾满泥污,肥胖的脸上肌肉因恐惧而不停抽搐;伪造指纹的匠人“鬼手”徐三,小腿上的箭伤草草包扎,脓血渗出,散发着腐臭,他佝偻着瘦小的身躯,眼神涣散,如同离水的鱼。
蒙毅肃立在丹陛一侧,身姿挺拔如松,玄色官袍纤尘不染。他声音平稳清晰,将黑冰台在云梦泽所见所闻,如同冰冷的铁线,一丝一缕地编织出来:老卒的恐惧与暗示,孤棚中的密语交易,伪造指纹的工具,混乱中的纵火与骚乱,以及从田仲随从身上搜出的、记录着交易明细和贿赂秦军吏员的秘密账册……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向阶下三人,也刺向这殿中所有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陛下!”李斯终于审阅完最后一份关键卷宗,双手捧起一卷明显被水渍和污迹浸染过的原始“验”、“传”文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经核验比对,罪人王悍,伙同田氏、徐三,于云梦泽伪造军功,以无辜黔首首级一百一十七级,假冒敌首,骗取‘公士’爵位者三十九人,‘上造’爵位者五人!其罪证确凿,铁案如山!更有甚者,”他深吸一口气,指向那份原始文书,“被他们害死的原屯长刘季,其‘斩首三级’之功,亦属伪造!指纹画押,乃徐三仿冒!刘季…恐是因察觉其奸,而被灭口!”
“一百一十七级…”嬴政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裹挟着云梦泽万年寒冰的阴风,刮过整个大殿。他缓缓站起身,走下丹陛。沉重的玄舄(帝王礼鞋)踏在金砖上,发出清晰而压迫的“嗒、嗒”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他在那堆如山罪证前停下,俯身,伸出骨节分明的手,随意地拎起一卷记录着某个“新晋公士”名字和“斩首三级”的竹简。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冰冷的青铜剑,缓缓扫过阶下抖成一团的三人。王悍在他目光触及的瞬间,竟失禁了,一股恶臭弥漫开来。田仲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徐三则把头深深埋进臂弯,发出绝望的呜咽。
“一百一十七条性命。”嬴政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蕴含着足以撕裂苍穹的暴怒,“一百一十七条我大秦子民的性命!就为了你们腰间的几块玉(爵位象征),囊中的几斗米?”他猛地将手中的竹简狠狠摔在王悍面前!竹片碎裂飞溅,如同迸射的骨渣!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是…是田家逼我的!是他们用金子…”王悍涕泪交流,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瞬间血肉模糊。
“饶命?”嬴政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忍的弧度,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商君立法,军功爵乃国之柱石。柱石若朽,大厦倾覆!尔等蛀虫,蚀我柱石,坏我国本,其罪…”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的铁块,砸落在大殿之上,“百死莫赎!”
他霍然转身,玄色的袍袖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廷尉李斯!”
“臣在!”李斯深深拜伏。
“按《秦律》,伪造军功、冒领爵位、残杀同袍、勾结外敌、祸乱地方,数罪并罚,该当何刑?”嬴政的声音响彻大殿,带着不容置疑的终审威严。
李斯抬起头,声音斩钉截铁,毫无波澜:“依律,主犯、从犯,皆腰斩!家产尽没入官!亲族连坐,男为城旦舂(筑城\/舂米苦役),女为隶妾!涉事之三十九名冒爵者,夺爵,黥面(脸上刺字),罚为鬼薪(砍柴供宗庙)、白粲(择米供祭祀)!其所在屯尉、县尉,失察渎职,皆夺爵,耐为司寇(伺察寇盗,轻刑徒)!南郡郡守腾,虽行举发之功,亦有过失,罚俸三年,杖责四十!”
“准!”嬴政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冷酷得如同金铁交鸣,“即日行刑!就在咸阳东市!朕,要看着!”他目光如电,扫过殿中每一个噤若寒蝉的臣子,“让天下人都看着!看看蛀蚀我大秦根基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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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东市。
往日喧嚣的市井之地,此刻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正午的烈日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蒸腾起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新鲜血液的甜腥气。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三百余名罪囚被剥去上衣,反缚双手,强按在冰冷的、泛着暗红污渍的行刑台上。他们的眼神空洞,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僵硬或瘫软。王悍、田仲、徐三被押在最前列。
台下,是黑压压一片沉默的咸阳百姓。无人喧哗,无人议论,只有无数双惊恐、茫然、或带着一丝隐秘快意的眼睛,死死盯着高台。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有苍蝇在令人烦躁地嗡嗡飞舞。
监刑官一声令下,如同地狱的号角。行刑的刽子手,赤裸着肌肉虬结的上身,面无表情地举起巨大的、刃口闪着寒光的青铜钺(用于腰斩的重型斧钺)。
“嚓——!”
沉闷而恐怖的断裂声,伴随着撕心裂肺、非人般的惨嚎,骤然响起!第一排的躯体在巨力下被残忍地一分为二!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喷溅而出,染红了高台,顺着木板的缝隙汩汩流下,在干燥的黄土地上蜿蜒成一条条刺目的、粘稠的猩红小溪。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冲天而起,迅速弥漫开来,盖过了尘土的气息。
惨叫声此起彼伏,绝望的哀嚎、无意识的抽搐、内脏滑落的声音…交织成一曲人间地狱的恐怖乐章。高台很快被彻底染红,血水汇聚,滴滴答答地落下。烈日下,那刺目的红与刺鼻的铁锈味,形成一幅令人终生梦魇的图景。
市口对面一座戒备森严的望楼上,嬴政凭栏而立。玄色的帝王常服在热风中纹丝不动。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快意,也没有丝毫的不忍。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漠然。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清晰地映照着下方那血色的炼狱——断肢、内脏、喷涌的血泉、抽搐的半截躯体…人间最极致的惨状,清晰地倒映在他瞳孔深处,却未能激起一丝涟漪。他像一块亘古不化的玄冰,冷冷地注视着这由他亲手降下的、以铁血浇铸的“秩序”。
他身后,侍立的李斯、蒙毅等重臣,脸色皆是一片煞白。李斯手指微微颤抖,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蒙毅紧抿着唇,下颌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眼神锐利依旧,却也不自觉地避开了那过于惨烈的景象。唯有嬴政,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一寸寸地扫过那片血海,仿佛要将每一滴血的代价,都深深镌刻进帝国的基石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声绝望的呜咽在血泊中彻底沉寂,当刽子手们拖着沾满血污和碎肉的青铜钺退下,只剩下高台上那堆积如山、还在微微抽搐的残破躯体,以及台下死一般寂静、面无人色的民众时,嬴政终于缓缓转过身。
“取简牍来。”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目睹的并非一场大屠杀,而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仪式。
内侍立刻奉上打磨光滑的空白木牍和锋利的刻刀。
嬴政执刀在手,刀尖悬于木牍之上,微微一顿。章台殿的血腥气,云梦泽的腐泥味,东市刑场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风…仿佛都凝聚在了这冰冷的刀尖。他手腕沉稳落下,刀锋在坚韧的木牍上发出清晰而冷硬的“沙沙”声,刻下一个个如同他此刻意志般刚硬峻峭的小篆:
>**《效律》**
>**自今伊始,军功授爵之验、传,州、县、尉、屯,凡涉核验、记录、传递之吏员,必亲核首级、兵器、俘获,比对名录、年貌,详录无遗。所录之数,无论首级、俘获、田亩、赋税、仓廪、甲兵、牛马…但有毫厘之差,主吏、佐吏皆与冒功、贪墨同罪!**
>**凡验、传文书,必由主事吏员亲笔签署,画押指纹。指纹模糊、可疑,或与存档不符者,视同伪造,主吏腰斩,佐吏黥为城旦!**
>**此律,为天下法式!吏民共守,万世不移!**
最后一刀刻下,他放下刻刀,指尖拂过木牍上新鲜的刻痕。那冰冷的触感,与咸阳东市刑台上尚未冷却的血的温度,隔着时空,在他指尖交汇。他抬眼,望向章台宫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直抵帝国最幽深的根基。
“数字,”他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望楼中响起,如同宣告,又如同诅咒,“便是秦法的筋骨。”每一个字都像用血淬炼过,沉甸甸地砸在李斯、蒙毅的心头,也必将砸进这片刚刚被血洗过的、广袤而颤抖的帝国疆土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