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区政府第三会议室的空调开得很足，林昭推开门时，冷气裹着檀香混着油墨味扑面而来——这是区里重要会议才会点的降真香，此刻却像根细针戳在他后颈。
椭圆形会议桌前坐满了人。
主位上是常务副区长周正国，左边依次是区纪委书记、区审计局局长，右边则是李明杰，正低头翻着面前的文件，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镜片后的目光却像刀子似的往门口剜。
\"林昭同志，坐。\"周正国指了指李明杰斜对面的空位。
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林昭坐下时，西装裤腿在膝盖处折出一道利落的痕——这是今早特意熨过的，他需要每一个细节都显得郑重。
\"首先，\"周正国翻开文件夹，\"关于你提交的《科技产业园项目情况说明》，经主审组初步核查，发现其中涉及多项程序性质疑。
现在请你当面陈述。\"
林昭摸了摸西装内袋，老笔记本的边角硌得胸口发疼。
父亲的字迹突然浮现在眼前：\"小昭，做官要硬脊梁，但硬脊梁不是挺出来的，是事上磨出来的。\"他深吸一口气，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装订整齐的材料，封皮上\"情况说明\"四个字是他用正楷手写的，墨迹未干，带着淡淡的墨香。
\"各位领导，这份材料里有三点核心内容。\"他的声音比想象中稳，\"第一，2013年科技产业园地块审批时，未按规定补缴1200万土地出让金；第二，本次招标公告发布前一日，匿名平台出现利益输送举报；第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明杰骤然绷紧的下颌线，\"资金流向显示，中标企业'宏盛置业'的账户，在中标后向个人账户转款580万，而该账户持有人......\"他翻开材料第二页，\"是李副主任的妻弟。\"
会议室里响起抽气声。
李明杰的钢笔\"啪\"地砸在文件上，墨水滴在\"程序合规\"四个字上，晕开一片污浊的蓝：\"林昭！
你这是血口喷人！
仅凭匿名举报就......\"
\"李副主任，\"林昭打断他，从材料里抽出顾轻语发来的扫描件复印件，\"十年前的审批记录在区档案馆，扫描件上有您的亲笔签名和备注。
至于资金流向，\"他举起另一张纸，\"是区税务局提供的流水明细，我今早八点亲自去调取的。\"
周正国伸手接过材料，眼镜片后的目光陡然锋利。
李明杰的喉结上下滚动，手指攥着桌沿泛白，却再没说出一个字。
\"我申请自请停职，接受组织调查。\"林昭突然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只要这件事能查清楚。\"
这句话像颗惊雷炸在会议室里。
区纪委书记的茶杯\"当啷\"一声磕在桌上，审计局局长推了推眼镜，周正国的钢笔悬在半空，笔尖的墨点落在\"审议\"二字上。
李明杰抬头时，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沙哑的\"你......\"
散会时已近正午。
林昭抱着空公文包往外走，张主任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提着个保温桶：\"小昭，吃口热饭。\"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走廊尽头李明杰阴沉沉的背影，\"你这招以退为进，把水搅浑了——停职意味着主审组必须彻查，否则就是包庇。\"
林昭接过保温桶，白菜豆腐的香气混着张主任身上的烟草味：\"张叔，您昨天说'阳光政务'倡议书......\"
\"今早九点发的。\"张主任拍了拍他肩膀，指节敲得他肩胛骨发疼，\"我在宣传部二十年，头回见舆情这么配合——陈教授的公开信刚上学术论坛，阅读量就破十万了。\"
陈教授的办公室在云州大学法学院顶楼。
此刻他正盯着电脑屏幕，老花镜滑到鼻尖，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屏幕上是他刚写完的公开信：\"......基层干部直面民生，若因坚持原则反遭质疑，试问谁还敢为百姓说话？
附：林昭同志提供的项目分析资料，逻辑严谨，数据详实......\"
鼠标点击\"发布\"的瞬间，他想起三天前那个冒雨来办公室的年轻人。
林昭把材料摊在他桌上时，雨水顺着伞骨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圈圈水痕：\"陈老师，我需要您的专业判断。\"当时他只当是普通科员来讨教，直到翻到土地出让金那页——那行褪色的钢笔字，分明是他当年参与修订《土地管理法实施条例》时强调的重点。
\"叮——\"手机震动，是学术群的消息：\"陈老这封信，怕是要炸穿云州官场。\"他推了推眼镜，望着窗外飘起的雨丝笑了：\"该炸的，从来不是说真话的人。\"
同一时间，明远集团顶楼总裁办公室。
陆明鸢把手机摔在红木桌上，珍珠耳坠随着动作晃出冷光：\"王主编，我要头版。\"电话那头传来推诿声，她抓起桌上的资金流向报告拍在玻璃上，\"你看看这串数字——580万，够不够做《新能源项目背后的隐秘资本》？\"
窗外的玻璃幕墙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
三天前在林昭办公室，他低头整理材料时，后颈的碎发被空调吹得翘起，她鬼使神差地拽住他衣袖，耳尖发烫的触感还在。
现在她盯着报告上\"宏盛置业\"的公章，突然笑了：\"林昭，你说要把'程序'和'钱'串在一起——我帮你再添把火。\"
深夜十一点，林昭的出租屋飘着泡面味。
他盯着手机屏幕，微信提示音不断：顾轻语发来截图，《云州时报》官微刚发了《林昭被停职，真相却被曝光》；沈清欢转来内部群消息，区政府大楼的灯全亮着，周正国的秘书在挨个打电话；苏绾的消息最简洁：\"律所接了三个相关咨询，都是要举报的。\"
\"叮——\"短信提示音盖过了泡面的沸腾声。
发件人显示\"未知号码\"，内容只有一行字：\"林科员，你的事我们知道了。
省纪委已介入调查。\"
他望着窗外的城市灯火，霓虹在玻璃上晕成模糊的色块。
楼下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撞在窗上，像极了前晚整理材料时，系统提示\"城市发展模块进度+20%\"的轻响。
手机在掌心发烫。
他摸出老笔记本，翻开夹在扉页的照片——父亲穿着旧衬衫站在区政府门口，身后的\"为人民服务\"标语褪了色，却依然清晰。
\"爸，\"他对着照片轻声说，\"有人看见了。\"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
远处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像根细针挑开了夜幕。
林昭把手机扣在桌上，泡面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省纪委的调查组，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