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尘的指尖在密信火漆上顿了三息。
玄虎纹的凹痕硌得他掌心生疼，北狄死士的血还黏在指缝里，混着海风的咸腥钻进鼻腔。
他抬眼时，林婉儿正用袖口擦魂匣上的水痕，发梢滴下的海水在甲板上洇出深色的星子——那是方才海灵门水龙翻涌时溅上的。
\"二皇子囚禁了皇帝。\"他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密信边角被他捏得发皱，\"信里说，今早辰时三刻，御林军围了乾清宫，老皇帝喊着'逆子'的声音传到了东华门。\"
林婉儿的手猛地一抖。
她腕间的金色符文瞬间亮起，映得魂匣上的并蒂莲绣帕泛着暖光。\"那萧承璟呢？\"她喉结动了动，\"太子不是已经...\"
\"太子在皇陵。\"谢无尘将密信对折，收进衣襟最里层，\"信里没提，但玄阴先生死前说漏了嘴——萧承璟这半年往皇陵运了三车玄铁，说是修缮祖陵，实则...\"他顿住，目光扫过魂匣里那团淡雾般的身影，\"沈小姐说的凰火，该就封在那儿。\"
魂匣突然轻震。
沈璃的魂体浮出半张脸，眼尾的红痣若隐若现，像是被风吹散的朱砂。\"二皇子比萧承璟更狠。\"她的声音像浸在水里，却带着淬过冰的冷，\"他去年冬天派死士屠了北狄商队，嫁祸给太子，为的就是今天。\"
林婉儿跪坐的膝盖蹭到甲板上的碎木片，疼得她倒抽一口气。
她伸手碰了碰魂匣，指尖触到的温度比方才暖了些：\"沈姐姐，你怎么知道？\"
\"凰骨记得。\"沈璃的魂体又凝实几分，能看清她眉心的金纹——那是与林婉儿腕间符文同源的印记，\"千年前凰族被灭族时，最后一任圣女将凰火封在皇陵地宫。
帝王家怕火焚了他们的'天命'，用七代帝王的骨血镇着。
萧承璟想取火为己用，二皇子...他更想毁了这火，让天下再无制衡。\"
谢无尘突然扯下腰间的南洋商会令牌，往林婉儿手里一塞。
令牌边缘还带着他体温，\"海盟的快船今晚子时出发，载着凰族遗迹残片去京城外围的青螺渡。
你留在南洋，用符文稳住凰骨——方才你缝合我魂魄时，符文亮的纹路和地宫图上的镇火阵一模一样。\"
林婉儿低头看那枚刻着海鲸的令牌，又抬头看谢无尘染血的袖口。
他肩伤还在渗血，却站得笔直，像南洋港外那截立了百年的老船桩。\"那你呢？\"她问。
\"我送沈小姐去皇陵。\"谢无尘弯腰捡起脚边的匕首，刀鞘上还沾着玄阴先生的血，\"她魂体没完全恢复，离了魂匣撑不过半个时辰。\"
沈璃的魂体突然晃了晃，像是被风揉皱的绢帛。
林婉儿慌忙用另一只手按住魂匣，符文顺着她手臂爬上甲板，在木缝里蜿蜒成细小的金线：\"不行！
你伤成这样，皇陵里肯定有暗卫——\"
\"林姑娘。\"沈璃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她的魂体凝出完整的轮廓，穿着沈夫人亲手绣的月白衫子，袖口的玉兰花瓣正随着呼吸轻颤，\"你记不记得，我教你认符文时说过什么？\"
林婉儿咬着嘴唇点头。
那时她们躲在沈家绣楼，窗外飘着梅雪，沈璃指着古籍上的金纹说：\"这些不是死的，它们在等能让它们活过来的人。\"
\"现在它们等的人是你。\"沈璃的指尖穿过魂匣，轻轻碰了碰林婉儿腕间的符文，\"稳住凰骨，就是稳住半座江山。
等我烧了皇陵的镇火阵，你用符文引动海灵门的水脉——二皇子的御林军大多是旱鸭子，水漫皇陵道，够他喝一壶的。\"
林婉儿突然笑了。
她抹去脸上的泪，符文顺着泪痕爬上脸颊，在晨光里闪着碎金般的光：\"沈姐姐，你总说我像株石缝里的草。
可草也能把石头顶翻的。\"
谢无尘转身走向船舱，脚步有些踉跄。
他背对着她们，声音却很稳：\"我去备船。
船尾有沈夫人当年给沈家商队留的金疮药，林姑娘你...帮我敷一下肩伤？\"
林婉儿的笑声混着海风钻进他耳朵。
他摸黑翻出药罐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林婉儿举着魂匣站在舱门口，沈璃的魂体正从匣里飘出来，淡得几乎透明，却固执地悬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谢无尘。\"沈璃说。
他转身，看见她魂体上的金纹正随着呼吸明灭，像极了小时候在南洋见过的萤火水母。
\"到了皇陵地宫，\"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你别挡在我前面。\"
谢无尘打开药罐，药香混着血锈味涌出来。
他扯下染血的外衣，露出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沈小姐，你忘了？\"他低头涂药，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我是商人。
商人最会算的，是哪笔买卖稳赚不赔。\"
林婉儿突然\"噗\"地笑出声。
她把魂匣放在舱板上，符文从指尖涌出，缠上谢无尘的肩头——金纹钻进伤口的瞬间，他疼得闷哼，却也看见沈璃魂体上的金纹更亮了些。
\"稳赚的买卖是，\"谢无尘盯着沈璃的魂体，喉结动了动，\"你活着掀翻东宫那天，我要站在你旁边，看你把他们的皇冠踩进泥里。\"
沈璃没说话。
她的魂体轻轻飘近，停在谢无尘染血的发顶上方。
风从舱门灌进来，掀起她月白的衣袖，露出腕间若隐若现的金纹——那是与林婉儿、与皇陵地宫里那团被镇压千年的火焰，同根同源的印记。
子时三刻，海盟快船的帆涨满了风。
林婉儿站在码头上，望着船影消失在夜雾里。
她腕间的符文突然发烫，顺着血管爬上心口，在她衣襟下勾勒出一幅模糊的地图——那是沈璃说的皇陵地宫，此刻正随着船行的方向，在她血脉里一点点清晰起来。
谢无尘在船舱里点燃油灯。
昏黄的光映着沈璃的魂体，她正凝视着自己掌心——那里浮着半枚金纹，是从林婉儿符文里延伸过来的，\"快到了。\"她说。
船底传来轻微的震动。
谢无尘推开舷窗，看见船尾的浪花里泛着幽蓝的光——那是海灵门的水脉在回应林婉儿的符文。
他摸了摸衣襟里的密信，又看了看沈璃魂体上越来越亮的金纹，突然伸手握住她虚浮的手腕。
\"沈小姐，\"他说，\"等进了地宫，你站在我身后。\"
沈璃的魂体晃了晃，像是被他握出了温度。
她望着船外逐渐逼近的黑影——那是京城郊外的皇陵山脉，在夜色里像头蛰伏的巨兽。
月光漫过山顶时，她看见自己掌心的金纹突然连成完整的凤凰形状，尾羽直指山脚下那片被松林覆盖的空地。
\"到了。\"她说。
船锚坠入水中的声响惊飞了几只夜枭。
谢无尘背起装着凰骨的木匣，沈璃的魂体飘在他身侧，金纹在两人之间织成细弱的光链。
他们踩着露水打湿的草径往山上走时，谁都没注意到，皇陵地宫入口处的青石板下，有极细的裂纹正顺着金纹的方向，一寸寸裂开。
那裂纹里，隐约透出一点火光。
地宫入口的青石板在谢无尘靴底裂开细响时，沈璃的魂体突然剧烈震颤。
她飘在他身前三尺处，金纹从眉心顺着脖颈爬进月白衣袖，像有活物在皮肤下游走。
\"停下。\"她的声音带着裂帛般的锐响，魂体却淡得几乎透明，\"地宫镇火阵的枢机在第三级台阶下。
萧承璟用玄铁封了龙涎香，想等凰火成型时......\"她突然顿住，魂体上的金纹骤然亮如星子，\"他想拿我的血引火。\"
谢无尘的手在腰间匕首上收紧。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凰骨匣的闷响——那匣里沉睡着沈家最后一块凰骨，也是千年前凰族圣女的脊骨。
他弯腰时，肩头的旧伤被冷汗浸得发疼，却还是看清了第三级台阶缝隙里的玄铁封条：\"沈小姐，你说过镇火阵要七代帝王骨血才能破。\"
\"现在有第八代。\"沈璃的魂体突然凝实，月白袖口翻卷如浪，露出腕间与地宫石壁上相同的金纹，\"萧承璟上个月往地宫送了三车玄铁，其实是装着他亲手剜的七位先皇骸骨。\"她指尖轻点台阶，金纹从她腕间窜出，在青石板上烙出凤凰形状的灼痕，\"他想让第八代帝王骨血——他自己的血，成为新的镇火枢机。\"
石板下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谢无尘猛地将凰骨匣护在胸前，看见缝隙里渗出的火光突然暴涨，映得沈璃的魂体泛着赤金。
她飘向地宫深处时，发间的银簪突然坠地——那是前世沈夫人临终前塞给她的，刻着\"平安\"二字的旧物。
\"沈小姐！\"谢无尘扑过去要捡，却见银簪在火光里熔成银水，顺着石板缝隙渗入地下。
他抬头时，沈璃已站在中央祭坛上。
那里堆着七具裹着玄铁的骸骨，最上面那具的头骨上，还插着半柄镶珠金冠。
\"是太祖皇帝。\"沈璃的声音里带着陌生的清越，像是有另一个灵魂在她喉间共鸣，\"他当年用凰族圣女的血祭旗，说'凤凰折翼，我朝永固'。\"她抬手时，凰骨匣突然震开，一道赤焰从中窜出，绕着她的魂体盘旋成凤凰形状，\"现在，凰火要讨这千年血债。\"
赤焰撞上七具骸骨的瞬间，地宫四壁的碑文突然迸裂。
谢无尘看见\"太祖高皇帝\"的刻字化作飞灰，接着是\"太宗文皇帝\"、\"高宗武皇帝\"——每块碑文碎裂时，沈璃魂体上的金纹便暗一分。
她的指尖抵着心口，那里浮起半枚与林婉儿相同的符文：\"婉儿的符文在引动水脉......不，她在渡魂力给我。\"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南洋港口。
林婉儿跪坐在码头上，腕间符文如活蛇般窜上脖颈。
她怀里的魂匣忽明忽暗，像有看不见的手在攥紧她心脏。\"沈姐姐的魂力要散了。\"她咬破舌尖，腥甜漫进口腔，符文顺着血珠爬上魂匣，\"我答应过她要稳住半座江山，现在......\"
符文突然在她掌心烧出焦痕。
林婉儿惨叫着松手，魂匣\"当啷\"坠地，却见匣中微光猛地暴涨，映得她身后的海灵门水脉翻涌成柱。\"不！\"她扑过去要捡，却见水面倒映出皇陵地宫的景象——沈璃站在赤焰中央，金纹只剩最后一线，\"是我引动了凰火......逆流了！\"
地宫的赤焰突然倒卷。
谢无尘被气浪掀翻撞上石壁，看见原本绕着沈璃盘旋的凰火如利箭般射向七具骸骨。
最上面的太祖头骨\"咔\"地裂开，流出黑褐色的血——那是被玄铁封了百年的帝王骨血。
\"沈璃！\"萧承璟的嘶吼从地宫深处传来。
他浑身浴血，玄铁匕首插在左肩，身后跟着三个浑身是伤的暗卫，\"你疯了？
这火会烧穿龙脉！\"
沈璃转头时，赤焰在她眼尾燃成红痣。
她望着萧承璟腰间的太子玉佩——那是前世他亲手扔在她满门血污里的东西，\"我没疯。\"她举起凰骨，赤焰顺着骨节窜上指尖，\"是这火，等了千年要讨个公道。\"
萧承璟的暗卫挥刀扑来。
谢无尘撞开最近的那个，匕首扎进对方心口时，听见沈璃的吟唱混着赤焰的轰鸣：\"凰族不再为奴，今日起，凤凰归野。\"
七具骸骨在火中化作飞灰的刹那，地宫穹顶轰然坍塌。
谢无尘扑向沈璃时，看见她的魂体正在消散——金纹褪成淡雾，月白衣袖像被风卷走的云。
他抓住她虚浮的手腕，触到的温度比海水还凉：\"沈小姐，你说过要站在我旁边看他们踩皇冠......\"
\"谢无尘。\"沈璃的声音轻得像灰烬，\"去青螺渡找林婉儿，她......\"
赤焰突然拔高十丈。
萧承璟被火舌舔到衣襟，惨叫着退到祭坛边缘。
他望着沈璃逐渐消散的魂体，突然笑了：\"原来你要的不是我的命......是这王朝的'天命'。\"他抽出腰间佩剑，剑尖抵着心口，\"沈璃，你终究赢了。\"
剑刃没入身体的瞬间，京城方向传来晨钟。
二皇子站在乾清宫前，望着皇陵方向的赤焰，将手中圣旨递给太监：\"即刻颁布，废除凰族契约，赦免所有相关人士。\"他望着火光，眼底的阴鸷被晨雾掩住，\"这把火，烧了旧王朝的命，也该烧出个新天子。\"
南洋的林婉儿跪在魂匣前。
她腕间的符文终于平息，却在掌心烙下凤凰印记。
海灵门的水脉渐渐回落，她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轻声道：\"沈姐姐，你做到了。\"
皇陵地宫的火终于弱了。
谢无尘抱着逐渐透明的沈璃，看赤焰化作星火消散在空气中。
废墟里弥漫着灰烬与焦土的气息，他摸了摸沈璃发顶——那里只剩一缕若有若无的魂丝，\"别怕，我带你去找林婉儿......\"
他的话被一阵风卷散。
地宫入口处，一片未燃尽的月白绢帛被风卷起，上面的玉兰绣纹还剩半朵，像极了沈夫人当年在绣楼里教女儿时，落在绷子上的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