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五月五日，端午正日。
前几日宫里忙着祭祀，皇上又与朝臣们共度佳节，直到今日，才轮到后宫妃嫔们齐聚赴宴。
虽前些日子各宫都分了粽子，却终究不及这般众人齐聚的热闹。
自皇上登大宝以来首个端午宴，多少妃嫔都憋着股劲，要将压箱底的本事亮出来，只盼能在圣前讨得几分宠意。
午时刚过，乾清宫内外已陆续有身影往来。
高阶妃嫔们身着吉服，衣襟袖摆绣着艾草、石榴纹样，发髻上斜插着五毒簪——银制的蝎子、蜈蚣爬在珠花旁。
或是缀着绸布老虎的发簪，晃一晃便叮当作响，透着端午的吉庆。
位分低些的小主们到得更早。
答应、常在们虽无吉服，却也换上了最体面的衣裳，多是青、蓝二色，只是上等杭绸与寻常棉布，一眼便能分出等差。
有位伊答应穿着件月白竹布裙，袖口磨得发亮，见了同是低阶的睦常在，忙屈膝行礼：“姐姐来得早，妹妹这衣裳……怕是太寒酸了。”
睦常在扶她起身，笑道：“端午宴原是图个热闹，妹妹别往心里去。”
“你瞧我这石青绸衫，也是前年潜邸在府时的的旧物了。”
正说着，殿外传来一阵笑语。沈眉庄与甄嬛并肩而来，惠贵人一身石青织金吉服，发间一支艾草纹银簪，衬得她端庄温婉；
菀常在虽无吉服，却穿了件雨过天青色杭绸裙，领口绣着暗纹缠枝莲，腕间一对羊脂玉镯，虽素净却难掩贵气——这是皇上前几日刚赏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圣宠正浓。
“眉姐姐，菀妹妹。”
安陵容与夏冬春随后进来，谨贵人新制的藕荷色吉服上绣着龙舟竞渡图，发簪是支小巧的绸布老虎，显得灵动；
夏常在穿件宝蓝色暗花绫裙，料子虽好，却无过多装饰，见了沈、甄二人，只淡淡福身：“惠贵人，菀常在。”
比起初入宫时的张扬，如今倒收敛了许多。
殿内渐渐坐满，忽闻太监唱喏：“华妃娘娘到——”
众人忙起身相迎。
华妃一袭绯红撒花吉服，领口滚着孔雀蓝镶边，金步摇随着莲步轻晃，虽比预定时间晚了片刻，却依旧气场慑人。
她眼波一扫，落在甄嬛腕间玉镯上，嘴角勾起抹冷笑，却没多说什么。
不多时，又闻：“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身着明黄绣凤吉服，发髻上一支赤金点翠五毒簪，缓步而入，目光温和扫过众人：“今日端午，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乾清宫内早已装点妥当：廊下悬着五彩丝线缠的粽子，窗棂上贴了朱砂绘的“五毒”符。
案上摆着艾草、菖蒲，混着桌上蜜粽、雄黄酒的气息，将端午的节意衬得愈发浓厚。
皇上尚未驾到，妃嫔们或低语谈笑，或暗自打量，每个人眼底都藏着几分期待与算计——这宴席，既是佳节欢宴，更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午时一刻，日头正悬在乾清宫的琉璃瓦上，鎏金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随着“皇上驾到”的唱喏声穿透回廊，众人齐齐转身，只见皇上缓步而来——
明黄色的妆花缎龙袍上，九条金龙栩栩如生，龙首高昂，鳞爪张展，在阳光下泛着暗哑的光泽。
腰间明黄绦带悬着两物：一枚龙舟形蜜蜡荷包，雕工精巧；
另一串五毒小荷包，青布为底，绣着蝎子、蟾蜍、蛇、蜈蚣、壁虎纹样，针脚细密，透着几分祛邪纳福的意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齐刷刷跪伏于地，锦缎裙摆与青砖相触，发出整齐的声响。
“平身。”皇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漫过殿内的寂静。
待众人起身，皇后乌拉那拉氏上前一步，凤袍上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
“皇上，今儿个端午佳宴，宫中妹妹们备了些薄技，想着为皇上添些兴致，您看是否现在呈上来？”
皇上在主位落座，指尖轻轻叩着桌面，目光扫过阶下众人，语气听不出喜怒：“既备了，便呈上来吧。”
话音刚落，便有妃嫔依次上前。
丽嫔的古筝弹得《离骚》悲怆，却少了几分新意；
宋贵人的胡旋舞旋转如风，与去年重阳的舞姿大同小异；
甚至连向来灵巧的淳常在，这次也只是唱了支寻常的端午歌谣。
皇上端着茶盏，偶尔抬眼，多数时候只是望着袅袅升起的茶雾。
殿内丝竹声、歌舞声交织，热闹是真热闹，却像一碗温吞的水，激不起半点波澜。
“皇上看着还满意？”
皇后适时开口，目光掠过众人，带着几分调和的意味，“方才宁嫔说新排了支《龙舟赋》的舞，糅了些民间划桨的姿态，倒有些趣致。”
皇上“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宁嫔应声上前，水绿色舞裙翻飞间，果然有几分龙舟竞渡的动感，只是比起先前方才的节目，依旧脱不开窠臼。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
这些节目，精致是精致，却都像照着模子刻出来的，少了点让人眼前一亮的鲜活气。
就像这满桌的佳肴，虽色香味俱全，吃多了也难免觉得寡淡。
“赏。”皇上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各宫妃嫔有心了。”
阶下众人齐齐谢恩，殿内的热闹依旧，只是那股子兴味，却像被风刮过的烛火，明明灭灭，再难回到最初的旺势。
皇上望着殿外灿烂的阳光，忽然觉得，这端午的热闹里，似乎还缺了点什么——或许是一点未经雕琢的野趣，或许是一次意料之外的惊喜，又或许，只是一份不必刻意迎合的自在。
他没再多言，只是重新端起茶盏，任殿内的歌舞声、欢笑声漫过耳畔，像一场盛大却遥远的梦。
接着，惠贵人沈眉庄上前，身后宫女展开一卷素绢。
她执笔蘸墨，手腕轻转间，浪涛翻涌的江面已跃然纸上——
十余艘龙舟正竞渡，桡手们的姿态各有不同，或奋力挥桨，或扬声呐喊，连浪花溅起的细碎水珠都勾勒得清晰可辨。
“这《端午竞舟图》，倒是把江上的热闹气儿都画出来了。”
皇上看着画，眉头舒展些许，“笔触稳当，细节也不含糊，确有匠心。”
沈眉庄屈膝谢恩，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笑意。
随后，甄嬛款步而出，手中捏着片新鲜菖蒲叶，轻声吟道：“青剑裁波绿，香蒲系艾红。龙舟齐奋桨，共贺圣明隆。”
末句“共贺圣明隆”既应了端午景，又捧了皇上，说得圆润讨巧。
皇上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微微颔首：“意境尚可，心思也细。”
甄嬛脸颊微红，忙低头退到一旁，耳尖却悄悄泛起红晕。
经这两人一铺垫，殿内的气氛果然活络了些。
先前那股子刻意的热闹，渐渐染上了几分真切的喜气。
皇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扫过阶下众人，神色间的疏离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