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里常在谢恩归位，殿内便响起小太监们细碎的脚步声——膳食已在暖阁备妥，正流水般往殿内传。
各宫小主原就早用了些点心垫着，此刻瞧着食盒次第打开，倒也不急，只按位分静坐着，眼尾余光却都瞟着御案前的动静。
皇上端起银壶，先为皇后斟了半盏酒，朗声道：“今日端午，君臣和睦，后宫同心，当共饮此杯。”
“愿岁岁安康，国泰民安。”
众人齐齐起身举杯，“谢皇上恩典！”
银盏相碰的脆响落定，方各归其位，正式开宴。
先上的是茶点，宜兴紫砂盏里泡着蒙顶甘露，茶汤碧清，香气似有若无。
随茶端来的攒盒里，蜜饯摆得像朵花——金丝蜜枣、琥珀核桃、青杏干，还有满洲的沙琪玛、江南的定胜糕，样样精巧。
“这豌豆黄做得真嫩！”
淳常在拿起银签扎了块，塞进嘴里，两颊鼓鼓的像揣了两颗圆豆，说话都含混不清，“比小厨房做的甜得正好。”
甄嬛见她吃得欢，笑着用公筷夹了块芙蓉糕给她：“慢些吃，仔细噎着”。
“一会儿还有粽子呢。”
淳常在连连点头，又舀了勺杏仁豆腐，眼睛弯成了月牙。
前菜随后端上，冷盘摆了满满一桌：五香鳜鱼切得薄如蝉翼，鱼肉里渗着香料的琥珀色；
熊猫蟹肉虾团成圆子，发菜饰出“熊猫”的黑纹，蛋白糕点出眼睛，瞧着憨态可掬；
水晶肘花冻得透亮，里头的筋络像琥珀里的纹路；
香糟鸭舌泛着温润的红，糟香混着酒香，勾得人舌尖发痒。
皇后夹了一筷蓑衣黄瓜，对身旁的剪秋道：“这刀工倒见功夫，像宫里老御厨的手艺。”
剪秋忙应道：“是李师傅特意盯着做的，知道皇后娘娘爱吃爽口的。”
正说着，粽席与端午特供端了上来，瞬时盖过了前菜的风头。
九子粽用五彩丝线捆着，解开时糯米里滚出金丝枣与松子仁，香气扑人；
奶香粽是满洲做法，乳酪混着糯米，蒸得糯软，甜里带着奶香；
果馅粽切开，苹果与蜜枣的甜汁浸得糯米透亮。
皇上拿起一只九子粽，对众人笑道：“这九子粽，原是民间讨‘多子’的彩头，今日摆在宫里，倒也应景。”
说着看向皇后，“皇后也尝尝，图个吉利。”
皇后笑着谢恩，刚剥开粽叶，就见五毒饼端了上来。
五毒饼摆上来时，众人都多看了两眼——饼面模印着蝎、蛇、蜈蚣、蟾蜍、壁虎的图案，做得倒也精致，内馅是玫瑰与枣泥，甜香压过了“毒物”的忌讳。
“这五毒饼做得巧。”夏冬春拿起一块，“看着唬人，里头倒秀气。”
安陵容轻声道：“民间说‘吃了五毒饼，毒物不敢近’，原是讨个心安。”
末了，小太监奉上雄黄菖蒲酒，酒盏里飘着片菖蒲叶，色泽澄黄。
皇上只沾了沾唇，便命人撤下：“这酒虽能驱邪，终究烈了些，你们也少饮。”
淳常在正啃着奶子粽，闻言抬头道：“皇上说得是！”
“方才喝了一小口，舌头都麻了呢。”逗得众人都笑起来。
殿内的笑声混着食物的香气，倒比先前的才艺表演更添了几分家常暖意。
皇上看着阶下众人或浅尝或细品，眉宇间的威严淡了许多——这端午家宴，原就该是这般光景。
汤品撤下未久，御膳房的太监便捧来鎏金食盒，主菜依次呈上。
参茸鹌鹑汤盛在银吊子中，汤色清亮，人参片与鹿茸的温补气混着鹌鹑肉香漫开来，皇上先舀了一勺，众人方跟着动筷。
原壳鲜鲍鱼刻着如意云纹，卧在原配的贝壳里，浇了滚烫的葱油，滋啦声响里飘出海鲜的鲜；
珍珠鱼丸在清汤里浮着，白如凝脂，夹起时颤巍巍的，入口便化；
猴头蘑扒鱼翅用的是黄焖汁，山珍的醇厚裹着海味的腴美，浓得能粘住筷子；
扒鱼肚卷酿了火腿丁，高汤煨得透了，咬开时汁水四溅；
清蒸的太湖白鱼垫着葱段，浇了豉油，鱼肉嫩得像水豆腐。
烧烤二品随后奉上，烤鹿肉切得薄片，带着炭火香，蘸着青盐吃，是满洲旧例；
挂炉鸭子皮烤得枣红，片下来时油珠滚落，裹着薄饼、甜面酱，一口下去满嘴油香。
满桌珍馐，各宫小主皆依着规矩，用银箸小口慢食，姿态端方。
富察贵人坐在丽嫔下首，素日里用膳最是讲究，银匙总要先在唇边抿去热气，夹菜时袖口都不沾桌面。
偏今日吃到那道珍珠鱼丸时，她刚舀起一勺汤，眉头忽的一蹙，忙侧过脸用帕子捂了嘴，肩膀微微发颤，竟似要呕出来。
丽嫔本就瞧她不顺眼，见状立刻扬高了声音，语气里的讥诮藏都藏不住：“哟，富察贵人这仪态，当真是宫里的表率——”
“吃口鱼丸都要摆出这副模样，是嫌御膳房的手艺入不了眼？”
富察贵人缓过那阵不适，抬眼时脸上倒不见恼色，只淡淡瞥了丽嫔一眼。
她身后的宫女桑儿忙屈膝道：“回丽嫔娘娘，不关御膳房的事，是奴才伺候不周。”
“我家小主这几日吃什么都犯恶心，许是暑气侵了脾胃，总让奴才们提着心。”
丽嫔一下子还没捋明白呢，依着性子咋咋呼呼道：“没伺候好小主就是你的错！”
“回头让你们掌事嬷嬷领了罚去！”
“丽嫔姐姐慎言。”
旁边的曹琴默轻轻拽了拽丽嫔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你瞧富察妹妹这模样，像是犯了恶阻——怕是有孕了。”
丽嫔脸上的嘲讽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圆，显然没转过弯来。
曹琴默却已扬声笑道：“说起来，富察妹妹这几日是不是总爱犯困？”
“闻不得油腻？若真是这样，莫不是……有喜了？”
这话一出，周遭几桌顿时静了。上首的皇上与皇后虽听不清细语，却见这边动静有异，皇后便对苏培盛使了个眼色。
苏培盛凑近了听了两句，忙躬身回禀：“皇上，皇后娘娘，曹贵人说，富察贵人许是有了身孕。”
皇上眼中一亮，忙道：“快传太医！”
富察贵人垂着眼，眼角悄悄掠过丽嫔铁青的脸时，唇边悄悄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桑儿在她身后，悄悄将帕子攥得更紧了——这几日的“恶心”，总算没白演。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变了，先前的闲适散了，换上几分紧张与期待。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富察贵人身上，有羡慕，有探究，也有像丽嫔那样，张着嘴半天没合上的。
唯有曹琴默端着茶盏，指尖在盏沿轻轻摩挲，眼底一片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