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得了随驾圆明园的旨意，各屋的动静便不同了。
安陵容身为贵人，近来又蒙圣宠，能去原是应当，只是听闻夏冬春留宫、余答应随行时，还是愣了愣——
余答应份位低微，竟能得这份体面，倒是稀奇。
她想着夏冬春性子直率，怕她心里不自在，便往西偏殿去了。
刚进殿，就见夏冬春歪在榻上，捧着本话本看得入神，连鬓边的珠花都歪了也没察觉。
安陵容示意宫女们退下，轻手轻脚走到榻边，见她正盯着书页上的批注蹙眉，忍不住笑道：“这是什么话本，竟让夏姐姐这般上心？”
夏冬春吓了一跳，忙合上书，脸上泛出点薄红：“不过是本闲书，谨贵人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
安陵容在对面坐下，亲手给她倒了杯凉茶，“听说你留宫，想着你许是闷得慌。”
夏冬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语气带着惯有的娇俏，却又藏着点不自然：“闷什么？”
“在这儿多好！”
“每日有冰用，御膳房送来的点心也管够，不用天不亮就起身去景仁宫请安，更不用对着那些虚与委蛇的面孔——”
她扬了扬手里的话本，“再说，我这新得的《再生缘》刚看到紧要处，走了反倒耽误事。”
安陵容看着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杯沿，心里便明白了几分，温声道：“留宫虽自在，可高阶主子们都走了，底下人难免懈怠，你自己在这儿，倒要多留个心眼。”
夏冬春梗着脖子哼了声：“谁敢怠慢我？”
“真要是有不长眼的，我让内务府的人来教教他们规矩！”话虽硬气，尾音却弱了些。
安陵容见她这副嘴硬的模样，倒觉得好笑，从袖中取出个锦袋，“这是我让雪松做的薄荷膏，夜里热得睡不着，抹在太阳穴上能舒坦些。”
“若有什么事，打发人去养元殿说一声便是。”
夏冬春接过锦袋，指尖触到袋里冰凉的膏体，忽然抬头道：“贵人不必挂心我。”
“真论起来，留在宫里才安全——那些有孕的娘娘去了园子里，谁知道会出什么岔子？”
“我在这儿守着我的话本，反倒踏实。”
这话里的通透，倒让安陵容愣了愣。
她起身笑道：“姐姐心里有数就好。我先回去了，你好生歇着。”
出了西偏殿，锦绣轻声问：“小主，夏常在这话说得……”
“她不傻，”安陵容望着廊下蜷着的老猫。
“只是性子直了些，反倒比那些藏着掖着的更能保命。”
她抚了抚袖上的兰草纹，“走吧，该回去收拾行装了。”
养元殿的冰鉴正冒着白气，安陵容坐在窗前，看着雪松将薄荷膏的方子收进妆奁深处。
殿外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她忽然想起夏冬春捏着话本的样子——或许这宫里的活法，本就不止一种，能在热夏里守着一本闲书过活，也算一种安稳了。
安陵容指尖轻轻抚过小腹，眉尖微蹙——这几日总觉困倦，晨起时还泛过两次恶心。
虽跟着雪松学过些几分药理，可自己搭脉终究难断，只隐约有几分猜测，却也不敢妄断。
好在去圆明园的路是新修的石御路，平稳得很，想来不会有大碍。
正思忖着，殿外传来怯生生的声音：“谨贵人，嫔妾余氏求见。”
安陵容扬声道：“进来吧。”
余答应低着头走进来，青绿色的宫装洗得有些发白，福身时鬓边的素银簪子微微晃动。
“谨姐姐，”她声音细得像蚊蚋，“嫔妾……嫔妾有事儿想请教姐姐。”
安陵容让锦绣沏了壶凉茶，屏退左右，殿内只剩她们二人。
沉默片刻，还是余答应先开了口，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还有三日便要去圆明园了，嫔妾实在没想到……”
“能蒙皇上恩典同去，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自处，还请姐姐指点。”
说罢，她竟真要屈膝下跪，安陵容早有防备，伸手去扶，虽自身体力不济，余答应却极配合，轻轻一拉便顺势起身，显然是个识趣的。
安陵容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笑道：“妹妹不必如此。”
“你我同属储秀宫，本就是一处的姐妹，到了圆明园，我自会照拂你。”
她放下茶盏，目光落在余答应紧绷的肩上，“至于其他，你也别急。”
“圆明园景致开阔，皇上难免会四处走动，你嗓子好，若能寻个机会唱支新曲儿，未必没有再承宠的可能。”
余答应眼睛亮了亮，忙福身道：“谢姐姐提点！嫔妾……嫔妾记下了。”
她顿了顿，又道，“前儿夏小主送了嫔妾一本话本，里头有支江南小调的词，嫔妾正学着唱呢，或许……或许能用得上？”
“哦？”安陵容挑眉，“那便好好练着，别怯场。”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无非是叮嘱她路上当心、见了高位妃嫔该守的规矩。
余答应一一记下，再次福身告退，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殿内重归寂静，安陵容望着窗外西斜的日头，指尖在茶盏沿上轻轻摩挲，一圈又一圈。
余答应那嗓子确实是块好料子，若真能在圆明园讨得皇上几分欢喜，哪怕只是一时新鲜，多少也能分去华妃那边的势头……
她眼底闪过一丝算计，随即又想，就算撼不动华妃，终归是自己宫里出来的人，真能得些恩宠。
甚至若也有了身孕，往后在跟前也能替自己挡挡明枪暗箭，分走些目光，不也省心？
念头转了几转，她终究轻轻叹了口气，将思绪拉回自身，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自己这身子骨。
指尖轻轻抚过腕间的玉镯，眸光里漾着几分说不清的期许。
若是真有了身孕，自然是天大的喜事，阖宫上下都得跟着高兴；
即便眼下还没有，那也无妨，只需自己再勤勉些，抓紧些分寸便是。
毕竟要去的是圆明园——一想到那处，她唇角便悄悄扬起。
那园子里亭台错落，水榭连绵，景致比宫里开阔许多。
届时人多事繁，往来应酬间，总能寻到机会的。
这般想着，她对那座即将抵达的皇家园林，便生出了格外的期待。
想来此番前去，定不会像在宫里这般拘谨，定是热闹非凡，也定能遂了自己的心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