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斜地探进雕花窗棂,在易传宗的办公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他将许副主任递来的牛皮纸袋与房屋科的深蓝色卷宗,郑重地分置于桌面两侧,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带着油墨与岁月沉淀的气息,易传宗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房屋科的资料。
屋内静得只听见纸张翻动的窸窣声与钢笔尖摩挲纸面的沙沙响。易传宗的眉峰时而蹙起如远山含黛,时而舒展若春溪破冰。
当看到某份分房申请中,申请人的工龄与居住面积明显不符时,他猛地坐直身子,钢笔在笔记本上疾走如飞,字迹力透纸背:\"棉花胡同23号住户,1950年申请记录与实际人口数矛盾,需核查原始档案!\"遇到标注模糊的危房改造区域,他便在地图对应位置重重画圈,旁边缀着三个醒目的问号,像亟待解答的战时密电。
转而打开许副主任的资料,易传宗的瞳孔不禁微微放大。泛黄的宣纸上,用红蓝两色墨水绘制着交道口街道的细密脉络,每一条胡同、每一处院落都标注得详尽入微。
更令人惊叹的是,某些宅院旁还画着特殊符号——三角代表有地下联络点,圆圈标记着情报交接处,甚至连\"李家院东南角槐树洞可藏信\"这样的细节都赫然在列。
易传宗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字迹,仿佛触摸到了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往。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许副主任年轻时穿梭在暗夜街巷,用独臂传递着关乎生死的机密。
随着日头渐高,阳光从东窗悄然移至南窗。易传宗将总务科与户籍科的资料也纳入研读范围。
户籍档案里,密密麻麻的人名、生辰与职业信息在他眼前飞速掠过,他却能精准捕捉到异常:\"纺织厂集体户口中,三人迁入日期相同却笔迹雷同,需调原始登记核对!\"那些平日里看似琐碎的信息,在他眼中都成了需要破译的密码。
当阳光终于攀上中天,在青砖地面投下方正的光斑时,易传宗终于抬起头。他揉了揉发酸的脖颈,眼前的文件已整齐地码成五摞,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笔记本上工整的字迹爬满了二十余页,既有对业务流程的梳理,也有亟待解决的疑问清单。窗外飘来食堂饭菜的淡淡香气,混着同事们的谈笑声,却丝毫未扰他分毫。
此刻的易传宗,眼神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那些繁杂的资料不再是令人头疼的难题,而是化作了他征战街道工作的新\"武器\"。
易传宗缓缓撑着桌沿起身,筋骨舒展间,骨节发出细微的“咔嗒”声,仿佛老旧枪械上膛时的轻响。
他舒展双臂,仰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下,枣树枝桠斜逸,石榴树新抽的嫩芽在风中轻颤,几缕阳光穿透枝叶的缝隙,如碎金般洒落在他笔挺的中山装上,肩头的布料泛起柔和的光晕。
这片刻的休憩,让紧绷的神经稍作舒缓,可目光触及满桌堆叠的文件与标注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时,他又迅速回归专注。
重新落座的易传宗,指尖摩挲着红蓝双色铅笔标注的重点段落,那些问号与波浪线仿佛战场上未排除的雷区,在泛黄的纸页上灼出醒目的印记。
他抓起钢笔,金属笔帽旋开的瞬间,冷冽的墨香萦绕鼻尖。目光如炬,迅速锁定总务科物资采购清单里那处异常的麻绳用量记录,笔尖悬停片刻,便在旁疾书:“核查防汛储备台账,比对历年同期用量”。字迹凌厉,力透纸背。
翻至房屋科的分房档案,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先前标注的几处工龄与居住面积矛盾的申请,此刻经二次筛查,竟牵出同属街道办人员的关联线索。
钢笔在纸上飞速游走,绘制出简易的人物关系图谱,关键节点处重重画圈,如同在作战地图上标记敌军据点。
当翻到宣传标语策划草案时,易传宗放缓了速度。泛黄的稿纸上,“改善居住环境,建设幸福家园”等字样虽工整,却透着几分生硬。
他轻叩笔杆,脑海中闪过战场上鼓舞士气的口号,又想起百姓围坐在街边热议生活琐事的场景,灵感如星火迸发,当即在空白处写下:“一间暖屋遮风雨,万家灯火映民心”,字迹苍劲中带着温度。
易传宗完成最后一处标注,将文件按科室类别叠放整齐。每叠文件右上角,都压着写满批注的便签,如同待命的士兵。
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目光扫过笔记本上新添的待办事项:走访纺织厂人事科、与许副主任核对地图细节、召开宣传标语讨论会……
易传宗抬手看表,表盘上的铜质指针稳稳压在12点多了,阳光透过玻璃表盖折射出细碎光斑。
窗外忽然传来爽朗的呼唤,他抬眼望去,许副主任和王主任正站在后院的石榴树下冲他招手。
许副主任独臂晃动着搪瓷饭盒,显然是特意绕路来喊他;王主任也拿她的铝制饭盒,则笑着指了指前院方向,
“易处长,咱们再不去饭菜可就凉透了!”王主任的声音飘进屋子。易传宗应声合上文件,金属锁扣“咔嗒”轻响,将满桌待解的疑问暂时封存。
他习惯性地将笔记本拿在手里,又把红蓝铅笔别在胸前口袋,这才快步和他两人汇合,姿势穿过垂花门。廊下光影交错,青石板路上洒落的槐花被他踩出细碎的声响。
前院倒座房里的大灶房,飘出阵阵饭香,蒸笼腾起的白雾模糊了雕花窗棂。刚迈进门槛,易传宗就被热气裹住——八仙桌上摆满搪瓷盆,红烧茄子油亮发亮,清炒豆角还泛着翠绿,中间那锅咕嘟冒泡的白菜豆腐汤最是诱人。
易传宗站在食堂里,望着蒸笼里腾起的白雾,这才惊觉自己忘了带饭盒。
窗口旁的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今日菜色,字迹被蒸汽熏得有些模糊。排在他前面的大姐提着个印着红五星的搪瓷饭盒,正和打饭师傅熟络地聊着天。
“同志,要饭盒吗?”打饭师傅的声音带着老北京特有的爽朗,指了指窗台边摞成小山的饭盒,“竹制的五分钱,木盒八分钱,吃完还回来就行。”易传宗低头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身后传来王主任的声音:“小易,用我的,转头就见王主任晃了晃手里的铝饭盒,“我这饭盒厚实,能多装点菜。”
“不用不用!”易传宗连忙摆手,掏出五分钱放在窗台,接过一个带着竹香的饭盒。竹片拼接处还带着匠人的手纹,内侧刻着细小的纹路,想来是无数人使用过的痕迹。
他注意到食堂里半数人都用着自家带来的饭盒——有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也有缠着粗麻绳加固的旧铝盒,每个饭盒都像是主人的小型勋章,藏着各自的故事。
打饭时,师傅特意多给易传宗添了半勺红烧茄子,豆角,白菜豆腐汤汁漫过饭盒边缘,在竹纹里积成细小的溪流。捧着还烫手的饭盒,易传宗走到角落的长桌边坐下。
“快坐快坐!”王主任往他碗里夹了块红烧茄子,“知道你忙,特意给你留了的!”
许副主任默默递来一双竹筷,独臂撑着桌沿坐下:“看你记了不少笔记,是遇到难处了?”
易传宗闻言眼睛一亮,从口袋掏出笔记本,翻开夹着纸条的那页:“许副主任,您看这棉花胡同的分房记录……还有纺织厂那几笔户籍迁入……”他边说边用铅笔在纸上圈圈点点,话语间带着战场上分析敌情般的锐利。
三人围坐在蒸腾的热气里,时而低头扒饭,时而热烈讨论。王主任用笔在易传宗的笔记本上画图,讲解军委会,到街道办这两年多的分房政策的变迁;许副主任则眯着眼回忆棉花胡同的老住户,独臂在空中虚点着:“那家的老槐树,当年可是咱们的联络暗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