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粥下肚,仿佛在李斯冰冷的脏腑百骸间点燃了一缕微弱的阳气。然而,当他放下那只豁口的粗陶碗,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土墙时,寒冷与疲惫便如同阴魂不散的鬼魅,侵蚀着他刚刚积攒起的一点暖意。
阿滢默默地收回陶碗,又转身从屋角一堆杂物中,翻出了一领敝麻之衾和一捆干枯的蒿草,眼神示意他夜里就席地而卧。
这便是他今夜的卧榻。对于一个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人来说,这已是天大的恩赐。但对于一个穿越者而言,这又是何等的屈辱与狼狈。
李斯心中百感交集,但他清楚地知道,现在不是顾及颜面的时候。活下去,才是唯一的道理。
他强撑着身体,指了指自己刚刚喝完的空碗,然后看着阿滢,艰难地模仿着她之前偶然蹦出的一个秦声词汇,含糊地发音:“…碗?”
阿滢正准备回到灶台边,闻声一愣。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李斯,似乎没料到这个髡发的外乡人会主动开口。
李斯见她不解,又指了指粗陶碗,然后指指自己的嘴,最后指向她,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碗。”
这一次,阿滢听懂了。她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异,仿佛第一次真正审视起眼前这个男人。
寻常的“无籍”之民或逃亡刑徒,此刻想的应是如何填饱肚子,如何蒙混过关,谁会有心思在这生死关头学舌讲话?她的眼神起了微妙的变化,那份单纯的怜悯中,掺入了一丝真正的好奇与审度。
“是,碗。”她用关中口音,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李斯如获至宝,跟着她的发音,笨拙地模仿着:“碗……”他随即又指向那跳动的火焰。
阿滢立刻明白了,她眼中那丝惊异更浓了。她指着陶豆里的火苗,轻声说:“火。”
“火……”
在这间贫瘠、昏暗、充满不安的茅屋里,一场奇异的、沉默而急切的“授业”开始了。一个虚弱不堪,一个耐心指点。
阿滢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悄悄地向榻上的阿婆,也向她自己证明着什么——这个男人,非是寻常恶客。
土榻上的老妇人始终没有回头,但她那僵硬的脊背,却似乎不再那么紧绷了。她竖着耳朵,听着身后那两个年轻人一问一答,一教一学。
对李斯而言,这不仅是在学习“秦声”,更是在绝境中为自己锻造一柄无形的兵器。
他必须尽快掌握沟通的工具,才能在明日亭长的盘问中,为自己增加哪怕一分的生机。当阿滢教完最后一个词,示意他该休息时,李斯已经将十几个最基本的秦地词汇,死死地刻在了脑子里。他感激地朝阿滢微微颔首,这才疲惫不堪地在蒿草堆上躺下,盖上那领薄衾。
蒿草的气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钻入鼻息,寒意从地面丝丝缕缕地渗上来。他闭上双眼,耳边是风吹过屋顶的呜咽。
明天,当太阳升起,那位代表着秦国律法最末梢,却也最直接的亭长到来之时,他所拥有的一切,只有一卷荐书,和十几个口音蹩脚的秦声词汇。这将是李斯的第一场仗。没有金戈铁马,只有唇齿舌辩,却同样关乎生死。
就在李斯于秦楚边境的破败茅屋中,为自己的生死存亡苦苦思索之际,千里之外,韩国都城新郑,一间幽静的书斋内,另一个人,也正为了“李斯”的命运而殚精竭虑。
韩非此刻正临窗而坐。窗外细雨霏霏,他的面容清瘦,眼神深邃而锐利,但眉宇间,却萦绕着一丝难以化解的忧愁。
他刚刚收到一封来自兰陵的故友来信,信中隐晦地提及,他的同门师弟李斯,已然辞别楚国,意欲西入强秦,一展胸中抱负。
“李斯……”韩非放下书信,口中轻轻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对于这位才华横溢、心气极高的师弟,他既欣赏其才干,又隐隐担忧其过于急切功利之心。秦国,虎狼之国也,法度森严,权争酷烈,非比六国。李斯此去,前途未卜。
他沉思良久,取过一卷崭新的绢帛,饱蘸浓墨,开始奋笔疾书。他写信的对象,正是如今远在秦国,主持白渠工程,同样是他的故交:郑国!
郑国,韩国水工出身,韩非深知郑国如今在秦国的地位微妙。但他更清楚,郑国为人相对稳重可靠,且念旧情。若李斯初到咸阳,能得郑国稍加照拂,引荐一二,当能少走许多弯路。
信中,韩非以故人叙旧的口吻,提及这位才华出众的师弟即将入秦,言辞恳切地请托郑国:
“吾弟李斯,上蔡布衣,然胸藏锦绣,有王佐之才。今弃楚赴秦,意展宏图。足下今为相邦上宾,若斯抵咸阳,万望足下念昔日同窗之谊,稍加拂照,引荐于当路。斯若得用,于秦有利,于足下亦或为臂助。同门之情,不敢忘怀非,感佩无已。”
他写得极为谨慎,既点明了李斯的才华和来意,又表达了请托之意,却又避免涉及任何敏感的政治或计谋,只谈故交情谊与爱才之心。
写毕,韩非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虞,才将绢帛小心卷好,用蜡封缄。他唤来心腹侍从,低声嘱咐:
“此信,务必寻最可靠之秘使,星夜兼程,密送咸阳郑国府邸!切记!此事绝密,不可为外人所知!”
“诺!”侍从领命,将密信贴身藏好,悄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