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正在厮杀的戎蛮听到哨声,动作明显一顿。领头的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的戎蛮,凶狠地扫视了一眼火光中严阵以待的村民,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猛地挥了挥手。
剩下的五六个戎蛮立刻停止了攻击,互相掩护着,迅速退入身后的黑暗山林。
战斗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走了?他们走了?” 有村民惊魂未定地问道,腿肚子还在打颤。
“别放松!守住位置!” 赵平厉声喝道,他身边的日者姚贾也跟着高声附和:
“贼人狡诈,莫中了他们的奸计!大家守好,莫慌!莫慌!”他虽然也吓得不轻,但此刻却强作镇定。
李斯快步上前,两具戎蛮的尸体躺在地上,发髻散乱,脸上和身上的油彩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是黑石峪的人。” 阿虎不知何时也从外围潜了回来,他脸色凝重,低声对赵平说道,“我认得他们脸上那种黑石条纹的图样,我阿父以前跟我提过,那是黑石峪最凶悍的一支。”
确认了敌人的身份,村民们心中更是凛然。黑石峪的凶名,在这附近的山民和村落中,可谓是无人不知。
清点损失,村民这边有三人受伤,其中一人伤势较重,被石斧砍中了胳膊,血流不止。幸好,没有出现死亡。这无疑是不幸中的万幸。
相比于上溪里的惨状,下塬里村成功击退了戎蛮的袭击,虽然只是小规模的试探,但这无疑极大地鼓舞了人心。村民们看向李斯的眼神彻底变了,从之前的怀疑、好奇,变成了敬畏和依赖。
“李先生!要不是你让俺们提前准备,今晚俺们就……” 一个手臂缠着布条的汉子感激地说道,声音都有些哽咽。
“是啊!那些坑和绊索真管用!还有那火墙!”
“先生真是神了!连姚日者都说先生是咱们村的福星呢!”有村民附和道,显然姚贾平日里的“占卜”和此刻的“背书”起到了作用。
阿武也走了过来,他身上沾了不少血污,看着李斯,虽然没说话,但眼神复杂。
赵平更是紧紧握住李斯的手:“先生大才!救了下塬里啊!”
李斯挣开他的手,表情依旧平静:“里正,乡亲们,眼下并非庆功之时。贼人虽退,但只是试探。他们损失了两人,知道了我们有所防备,下一次攻击,恐怕会更加猛烈,也更加狡猾。我们必须立刻加固防御,救治伤员,并做好更坏的打算。”
而在此时,秦岭的密林沟壑间里,刳墨伏低身子,在黑暗中疾速穿行。冰凉的汗水浸透了背后粗糙的兽皮坎肩,与几处被石块擦伤的伤口混在一起,带来一阵阵刺痛。
然而,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头燃烧的怒火与耻辱来得猛烈。
他们败了。
就这么败了,在那个低贱的秦人村落——下塬里。区区七八个人的一次夜袭试探,本该像鹰隼扑兔般轻易得手,为后续大队人马的“清扫”铺平道路。可结果呢?阿石和莽子,两个部族里不算最顶尖但也绝对是合格的战士,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而他们,剩下的五个人,包括他刳墨在内,竟然被一群农夫,狼狈地逼退了!
想到那突然亮起的火光,将他们暴露无遗的窘迫;想到那些从黑暗中呼啸而来的石块,带着泥土的腥气砸在身上的闷响;想到阿石倒下时,眼中那难以置信的惊愕……刳墨的牙齿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的肉里。
奇耻大辱!这是对黑石峪勇士的玷污!更是对他们世代与秦人血海深仇的亵渎!
他憎恨秦人。这种恨意,如同他脸上用墨石刺入的黑色图腾一般,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他憎恨他们身上那股统一的、令人作呕的土黄色,憎恨他们走到哪里就将哪里变成死气沉沉方块田的“规矩”,憎恨他们眼中那种视山林子民为待宰牲畜的傲慢,更憎恨他们夺走了祖辈的猎场,烧毁了故土的寨落,将他们这些山林之子逼入这愈发贫瘠、愈发危险的深山绝境!
他的阿父,就是在十年前那场秦军所谓的“勘边清剿”中,为了掩护族人撤退,手持一柄磨利的石斧,独自冲向那些身披铁甲、手持长戟的秦军阵列,最终被密集的箭雨射成了刺猬。阿母抱着年幼的妹妹试图躲藏,却被搜山的秦卒发现,阿母拼死反抗被杀,妹妹则不知所踪,多半也已……
每当想起那一天冲天的烟火、族人绝望的哭喊、以及秦军士卒那一张张冷漠麻木的脸,刳墨的心就像被毒蝎反复蛰咬,恨意便如山洪般奔涌,几乎要将他吞噬。
加入黑石峪,跟随首领黑岩,对秦人进行无休止的袭扰和报复,早已成为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每一次劫掠秦人的屯垦点,每一次伏击秦人的商队,每一次看到秦人惊恐绝望的眼神,都能让他那颗被仇恨浸透的心,得到片刻扭曲的快慰。
上溪里的“清扫”,就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那个村子离山林更近,防备松懈,是给日益蚕食他们生存空间的秦人一个血淋淋的警告。按照计划,屠灭上溪里后,他们会稍作休整,再向下游的下塬里施压,进一步扩大恐慌,迫使秦人收缩势力范围,至少不敢再轻易向山林深处扩张。
上溪里的行动很“顺利”,那些秦人就像待宰的羔羊,在他们的石斧骨矛下毫无抵抗之力。鲜血染红了土地,火焰吞噬了房屋,那种毁灭带来的快感让许多年轻的战士兴奋不已。
但下塬里的挫败,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他们脸上。
穿过最后一道密林,前方出现了一片较为开阔的山坳。几堆篝火在巨大的岩石掩蔽下燃烧着,映照出数十个沉默或低语的身影。这里是他们大队人马的临时宿营地。
刳墨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羞愧,和另外几名幸存者一起,低着头,走到了篝火旁,来到一位身材异常魁梧、面容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的中年男子面前。
他便是黑石峪的首领,黑岩。他额头上勒着一条狼皮带,眼神深邃而冷酷,如同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首领。”刳墨单膝跪下,声音沙哑,“我们……失败了。阿石和莽子……回不来了。”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几人身上,带着惊愕、不解,以及隐隐的愤怒。
黑岩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狼狈的身影,最后落在刳墨脸上,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