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剿黑石峪的硝烟散去已有数日,下塬里村的日子,仿佛从一场血腥的噩梦中艰难醒来,重新开始了它缓慢而沉重的运转。
李斯的处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县尉王去疾在确认了山木部族的中立态度、获取了那份价值连城的情报后,虽然依旧对他这个来历不明之人保持着必要的警惕,但态度已然不同。
那句“军前效力,戴罪立功”的宣告,如同在绝境中劈开的一道缝隙,让他暂时摆脱了“奸细”嫌疑和随时可能被收押的厄运。他
更令他意外的是,就在剿灭黑石峪的数日之后,一名自称咸阳郑国府上来使的仆从,竟快马加鞭地赶到了析县,并由王去疾亲自陪同,来到了下塬里村。那仆从带来了一封署着“郑国”二字的亲笔名帖,还有一些崭新的衣物和一小袋沉甸甸的秦半两钱。
王去疾在看过名帖,并与来使密谈片刻后,看向李斯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难明。他将衣物和钱币交给李斯,并传达了郑国的意思:故人之托,偶闻其名,知其困顿,聊表心意,望其安心效力云云。
李斯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郑国?那个主持修建郑国渠、在秦国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大匠?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还特意派人送来慰问和资助?“故人之托”?难道是……韩非?还是荀子?
他瞬间想到了韩非在历史上与郑国的交集,以及“李斯”与韩非的同门关系。难道是韩非早已预料到自己入秦之路可能不顺,提前写信托付了郑国?这突如其来的“照拂”,让他惊喜之余,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个时代人际关系网络的复杂与微妙。
无论如何,郑国的这份“关照”,无疑为他本就有所改善的处境,又加上了一道极其重要的保险。
王去疾的态度变得更加微妙,虽然依旧公事公办,但言语间已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村子里那些关于他的谣言,在绝对的军功和这隐约来自咸阳高层的“背书”面前,也渐渐失去了市场。
数日后,王去疾接到了调令,黑石峪已平,需要将此次战功及相关人等上报咸阳。他决定带上一小队精锐士卒,以及此役中“功过参半、身份待验”的关键人物:李斯,一同前往咸阳。
对李斯而言,前往咸阳,既是机遇,也是挑战。那里是他实现心中抱负的唯一舞台。但那里也必然是龙潭虎穴,充满了未知的凶险。不过,无论如何,离开这偏僻的下塬里村,是他必须迈出的一步。
只是,在即将离开之际,他心中却萦绕着一丝难以割舍的牵挂。
他想到了阿虎。那个少年猎户,在最关键的时刻选择相信他,与他一同深入险境,可以说,没有阿虎,他早已是阶下囚,甚至可能尸骨无存。
这样的人才,如果能带在身边,将来必是极大的臂助。而且,留在下塬里村,阿虎的未来,除了继续做一个挣扎在赋税和生存边缘的猎户,又能有多少改变呢?
他又想到了阿滢。这个善良、坚韧的女子。她顶着巨大的压力收留他,在他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给予他食物和栖身之所,甚至在他被污蔑、被围攻时挺身而出。
这份恩情,重如泰山。如今他即将离开,留下阿滢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一个年迈的婆婆,在这贫瘠的村落里,未来的日子可以想见的艰难。他希望能带她走,给她一个……虽然未必富裕,但至少更安全、更有希望的未来。?
准备随王去疾出发的前一晚,一个熟悉的身影却不请自来,
“哟,这不是李斯小先生嘛?听说要高升,去咸阳啦?”来人正是村里的日者姚贾。
此刻,姚贾眯着一双小眼睛,上下打量着李斯:“小先生,你我相识一场,如今你就要鹏程万里,老朽我特来为你卜上一卦,也算为你饯行,如何?”
李斯想到明日就要离开,便道:“有劳姚日者了。只是我行囊简陋,怕是没什么能酬谢的。”
“哎,说哪里话!”姚贾摆摆手,自顾自地走进院内,寻了块石头坐下,从怀里摸出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和一小段龟甲,“你我乡里乡亲的,谈钱就俗了。不过嘛,老朽这祖传的卜筮之术,向来灵验。若真算出什么锦绣前程,将来小先生发达了,可别忘了提携老朽一把。”
李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姚贾也不在意,将铜钱往龟甲中一放,念念有词地摇晃起来,然后“哗啦”一声倒在地上。他盯着铜钱的卦象,眉头先是舒展,随即又紧紧皱起,脸上那惯常的油滑笑容也渐渐凝固,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真的看穿了什么。
“奇哉,怪也……”姚贾喃喃自语,“小先生,你这命格……当真是……非同寻常啊。”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依卦象看,你此去咸阳,确有青云之志,亦有风云际会之机。潜龙在渊,一遇风雨便可化龙升天,此乃大吉大利之兆。”
“但……”姚贾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幽深起来,“你这‘龙’,虽然是龙,可这龙气……却有些古怪。寻常龙气,皆与本土山川地脉相连,有迹可循。而你这龙气……怎么说呢,就像是……像是无根之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