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是‘爰’?”李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阿滢似乎意识到自己多言,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我……我只是……以前仿佛在何处见过……”
李斯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阿滢:“你识字?”
阿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李斯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
“阿滢,不必惊慌。能识文断字是好事,为何要隐瞒?告诉我,你是如何识字的?”
阿滢沉默了片刻,终于,她抬起头,声音虽低却清晰了许多:
“是……家父所教。家父曾是楚国南郡的一名小书吏,后因避祸才流落至此。他常言,女子德优于才,然德才兼备更佳。他说,乱世之中,多识几个字,或许……能多一条生路……”
“楚国书吏?”李斯敏锐地抓住了关键信息,“那他……可曾教过你其他的?”
阿滢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呐:“家父好读《诗》与《书》,也曾……教过我一些……”
《诗》!《书》!李斯感觉自己的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这不仅意味着阿滢拥有基本的读写能力,更意味着她接触过周礼文化的核心,那是士人阶层的精神根基!
难怪……难怪她能在自己生死攸关时爆发出那样的决断,难怪她能那么快理解分水木匣的精巧,甚至提出“农家肥”这种看似离经叛道的想法。她的内心世界,远比她表现出的温婉柔顺要丰富和坚韧得多!
李斯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纤弱的女人,心中那份短暂的温情迅速被一种更为强烈的、混杂着欣赏与惊喜的情绪所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眼中的光芒却难以掩饰:
“阿滢,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才能。真的。你不必害怕,更不该埋没它。”
他停顿了一下,指着竹简,“不瞒你说,这些秦律条文,于我而言亦多有艰涩之处。其文辞古朴,律令严苛,我正愁无人请教。你既然识字,又通晓古籍……或许,能为我解惑一二?”
阿滢显然没料到李斯会如此说,她迟疑地走到炕边,目光再次落到那卷竹简上,低声道:“先生过誉了。这一句,‘爰发明田,毋夺其时’,出自秦律中的《田律》。‘爰’在此处作‘于是、发语词’解,亦有‘更换、分派’之意。全句是说,官府应及时分派或明确田地归属,切勿耽误农时……”
与此同时,村口大槐树下,姚贾正唾沫横飞地对着阿滢的婆婆游说着。
“阿婆啊,您可得抓紧了!这李斯先生眼瞅着就是潜龙在渊,必有大作为啊!”
姚贾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您不是不知道,阿武他那个寡妇妹妹阿翘,最近可也是盯上李先生了!那黑壮的婆娘,三天两头过来探问,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老婆子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撇了撇嘴,随即又转为担忧:
“姚日者,你说得是好。可……可这李先生毕竟是个士人,让他入赘……我听说,这秦国的赘婿,名唤‘质子’,那地位比奴隶高不了多少,连自家孩子都抬不起头。他……他能愿意?”
秦代赘婿被称为“质子”,意为以身为质,抵押于妻家,其社会地位极其低下,甚至不如官府的“隶臣妾”。
律法规定,赘婿不得为吏,犯事与奴婢同罪,其子嗣亦多受牵连,是黔首中最受歧视的阶层。让一个明显有才学的士人当赘婿,无异于奇耻大辱。
姚贾眼珠一转,露出一副尽在掌握的表情:“阿婆此言差矣!正因他如今落难于此,咱们才有这个机会!至于那赘婿的身份……嘿嘿,事在人为嘛!”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这士人啊,最重脸面。咱们若是明着去提,他碍于颜面,十有八九要回绝。可要是……生米煮成熟饭呢?”
老婆子大惊:“这……如何使得?”
姚贾嘿嘿一笑,凑到老婆子耳边,如此这般地低语了一番。
老婆子听得一愣一愣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法子……终究是有些下作了。她本是个循规蹈矩的乡下老妇,让她主动去算计一个有恩于自家的人,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但一想到阿滢孤儿寡母,自己年事已高,再念及那个虎视眈眈的阿翘,若是错过了李斯这个难得的依靠……
“这……这能行吗?万一……万一人家李先生压根没那个意思,岂不是……白白污了阿滢的名节?”
老婆子声音发颤,充满了矛盾。
姚贾见状,加了把火:
“阿婆!富贵险中求啊!名节?等他李斯成了您家女婿,给您生了孙儿,谁还敢嚼舌根?再说了,此事做得巧妙,就说是‘误会一场’,他李先生是个读书明理之人,为保全阿滢清誉,自然知道该如何做才能两全其美!
您想,若是被阿翘那种女人捷足先登,阿滢这辈子可就……”他故意拖长了语调。
老婆子咬了咬牙,想到阿滢这些年受的苦,想到李斯带来的种种好处,又想到赘婿那低贱的身份或许只有用这种“非常手段”才能让李斯“就范”,心中那杆秤终于倾斜了。
她一跺脚,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好!姚日者,就……就按你说的办!只是……万万不可真让阿滢受了委屈……”她的声音几不可闻,脸上充满了羞愧与决绝。
姚贾心中大喜,连忙拍着胸脯:“阿婆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保管办得妥妥当当,让李先生‘顺理成章’,让阿滢名正言顺!您老就等着喝喜酒,抱孙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