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正在村外那片熟悉的溪流边,仔细地检查着他的弓弦,用兽油小心擦拭着箭杆上的羽翎。
“阿虎。”李斯走近,在他身边席地而坐。
阿虎抬起头,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明日,我就要随王县尉启程,前往咸阳了。”李斯开门见山。
阿虎擦拭弓弦的手微微一顿,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低声道:“路途遥远,多加小心。”
“阿虎,”李斯看着他,目光诚挚而深远,
“此行,我欲邀你同往,不知你意下如何?”
阿虎抬眼看他,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李斯继续说道,语气恳切:“你我曾共历生死,情义深重。然我邀你同去,非为此故,实为替你思量。咸阳乃大秦国都,四方辐辏,机遇远胜此地。以你的勇武过人,若困于此山林,与野兽争食,应对苛重赋役,实乃屈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阿虎手中那张弓,继续道:“当今秦国广纳贤才,欲成一天下之业,正是英雄用武之时。你若随我至咸阳,我必尽力为你谋一出路。或入军中,凭你的本事,博取功名,并非难事。
即便不成,以你的身手,在咸阳寻一富贵人家充任护卫,所得也远胜于此。大丈夫当志在四方,而非困于一隅。你我兄弟,相互扶持,总好过你独自留在此地。不知阿虎,可愿与我同去那繁华之地,搏一番前程?”
李斯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阿虎,等待他的答复。
阿虎抬起头,眼神清澈而锐利:“先生将往咸阳,前程远大。阿虎……”他顿了顿,“阿母身体未愈,村中尚需照拂,阿虎暂时不能随行。”
李斯点头,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明白。家中为重,孝道为先。咸阳之行,非一朝一夕,将来若有机会,你我定有再会之日。”
“阿虎相信先生。”少年猎户的目光坚定起来,
“只是,阿虎自幼随父狩猎于山林,无姓无氏,如同飘萍。若先生不弃,他日阿虎欲往咸阳投奔,恐无名难以立足。阿虎恳请先生赐下一姓,以为他日相认之凭,亦为阿虎立身之本。”
李斯闻言,心中一动。赐姓?这在古代是极为严肃的事情,通常是宗族或君上所为。阿虎此举,不仅是索求一个身份标识,更是表达了一种近乎“认主”的效忠与承诺。
李斯凝视着阿虎,脑海中飞速旋转。阿虎曾提及,其父并非纯粹的秦人,而是来自秦岭深处,与山木部族似有渊源。李斯的前世记忆库中,关于这片区域的历史地理知识迅速浮现。秦岭、汉水上游……古庸国!
古庸国,一个在春秋早期颇为强盛、后被秦、巴、楚联合灭亡的古老方国,其疆域正覆盖了包括析县在内的部分区域。庸人据说骁勇善战,与山林关系密切。阿虎父辈来自深山,其狩猎天赋、山林知识,乃至与山木部族的联系,都隐隐指向了那段湮灭的历史。
“阿虎,”李斯沉吟道,“你我相识于此,此地古属庸国。史载庸人强悍,能征善战,虽国灭已久,然其血脉未必断绝。你父来自深山,或与古庸遗民有所关联。”
他看着阿虎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和好奇,继续说道:“‘姓’者,源其所自出。‘氏’者,别其子孙所自分。既然你我缘起于此,而你又欲立足于世,不如,我便为你取姓为‘庸’,如何?”
“庸?”阿虎咀嚼着这个字,眼中渐渐亮起光芒。
“正是,庸。”李斯语气郑重,“名,仍用‘虎’字。庸虎,望你如山中之虎,勇猛无畏;亦如古庸之人,坚韧不拔。他日若来咸阳寻我,报上‘庸虎’之名,我必识之。”
阿虎,现在是庸虎了。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李斯郑重地躬身一揖:“庸虎,谢先生赐姓!此恩此诺,庸虎铭记于心。待家中事了,必往咸阳追随先生!”
李斯扶起他,心中感慨万千。
与庸虎约定之后,李斯的心情并未完全放松。他来到阿滢家那低矮的茅舍前,阿滢正在院中,她的婆婆则坐在门槛上,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阿滢,”李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明日我将随王县尉启程前往咸阳。”
阿滢手中的动作停滞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只是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嗯,知道了。先生……此去路途遥远,多多保重。”
“多谢挂念。”李斯顿了顿。
“阿滢与阿婆的救命之恩,李斯永世不忘。他日若……若李斯能在咸阳立足,定当回报。”
“先生不必如此。”她的声音很轻,
“当日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图回报。只是……咸阳乃天子脚下,权贵云集之地,人心叵测,远非下塬里可比。先生才智过人,但也需步步谨慎,切勿行差踏错。”
李斯心中一凛,阿滢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阿滢……”他迟疑地开口,“恕我冒昧,你似乎并非寻常村妇。你的见识谈吐……”
阿滢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飞快地瞥了一眼婆婆,才又看向李斯,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先生既要去咸阳,有些事……或许也该让你知晓,以免他日无意中触及禁忌,引来祸端。”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妾身……妾身并非生于此地,亦非自幼务农。”
李斯屏息凝神。
“我的祖父……”阿滢的声音微微颤抖,“曾官拜魏相,讳名……齐。”
“魏齐?!”李斯如遭雷击,脱口而出。
这个名字对于他这个秦史爱好者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魏相国魏齐,因当年未加查证对范雎施加酷刑而遭其记恨,后范雎入秦为相,权倾朝野,逼迫魏齐逃亡赵国,最终在赵国平原君处被逼自刎!这是一桩牵动秦、魏、赵三国,充满政治倾轧与个人恩怨的着名历史事件!
阿滢点了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正是。当年范雎睚眦必报,权势滔天,祖父蒙难,阖家流离失所,惶惶如丧家之犬。我父携家眷一路逃亡,隐姓埋名,辗转至此偏僻之地,更名换姓,谎称逃难灾民,方得苟活至今……”
李斯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想到,救了自己的这个温婉坚韧的寡妇,竟然是那位悲剧的魏国相国魏齐的孙女!应该称她为魏滢,难怪她识文断字,气质不凡,更难怪她面对困境时总能保持超乎常人的冷静。
“阿滢……”李斯的声音有些干涩,“此事……关系重大,万望日后务必更加谨慎,切勿向任何人提及。”
魏滢凄然一笑:“先生放心,苟活至今,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今日告知于你,一是感念你数次救村之恩,不愿有所隐瞒;二是……咸阳水深,若先生他日身居高位,或能听闻有关范雎旧事,望……望能稍加留意,若有不利于我等的消息,……唉,罢了,说了也是徒增烦恼。”
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李斯明白她的未尽之意,她是希望自己若有能力,能稍微庇护一下她们。
李斯郑重地对魏滢深揖一礼:“阿滢放心,你的身份,李斯会烂在肚子里。他日若有寸进,定不忘今日下塬里之情。阿滢与阿婆,务必保重!”
魏滢避开他的礼,微微侧身:“先生亦多保重。前路漫漫,唯愿……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