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渐深,李斯如今奉命参与审核部分渠道图卷,核算工程数据,俨然已是郑国麾下一位不可或缺的青年才俊。
这一日,李斯照例巡视到“金口”段。此段渠道需要修建一座关键的木制控水闸门,对承重木料的要求极高,图卷上明确标注需用上等坚硬的栎木或硬榆木。
一批刚运抵的木料堆放在工地旁,几名匠人正准备上前取用。李斯习惯性地上前查看,他不仅核对图纸,对关键物料的验收也从不马虎。这是他前世做项目管理时养成的习惯——细节决定成败。
他随手拿起一根标注为承重主梁的栎木方料,入手感觉就让他眉头微微一皱——似乎轻了些许。他仔细观察木料的断口和纹理,色泽虽接近栎木,但纹路略显疏松,木心处甚至有几个不易察觉的细小虫蛀孔。他又拿起旁边几根,情况大同小异。
“此非上等栎木。”李斯心中瞬间做出判断,
“倒像是用生长较快、质地较次的杂木,经过了某种染色或涂油处理,伪装成了栎木的样子!”
他又检查了其他几捆。果然,相当一部分标注为关键部位使用的硬木,都存在类似问题!这些劣质木料若是用在闸门承重结构上,平日或许看不出问题,可一旦遭遇汛期洪峰的巨大冲击,极有可能断裂垮塌!
后果不堪设想!
闸门溃决,不仅意味着这一段工程毁于一旦,更可能冲毁下游渠道,造成人员伤亡!而他作为参与图纸审核的人,届时必定难辞其咎!
一股寒意从李斯的背脊升起。有人胆大包天,竟敢在白渠这等国之重器上动手脚!
李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打草惊蛇绝非上策,对方既然敢做,必然有所依仗。他必须找到确凿的证据,一击致命!
他默默记下了这批木料的标记和堆放位置,然后像往常一样,继续巡视其他地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
回到自己的棚帐,李斯立刻提笔,将自己的发现和疑虑,详细写在一片木牍上。他决定先找张泽。
张泽听完李斯的低声汇报,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岂有此理!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张泽一拳砸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郑公三令五申,工程用料务必精良,竟还有人敢以次充好,祸害国之大计!”
他看向李斯,眼神锐利:“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把握?”
李斯沉稳点头:“斯虽不敢称精通木材,但反复比对,此批‘栎木’无论从重量、纹理、质地来看,确与真正上等栎木相去甚远。且并非个例,掺杂比例甚高。张吏若不信,可遣心腹匠人暗中查验便知。”
张泽信任李斯的判断。这年轻人虽然年轻,但心思缜密,行事稳重,绝非信口雌黄之辈。他压低声音:
“此事若真,必是内部出了蛀虫!你认为,问题可能出在哪个环节?”
李斯分析道:“物料从采买、运输、入库到领用,环节颇多。但能如此大规模、系统性地替换,且做得如此隐蔽,恐非一人所为。仓吏与采办吏员,嫌疑最大。”
张泽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好!既然有鬼,就要把他揪出来!李斯,你可有计策?”
李斯早有腹稿:“张吏,此事宜早不宜迟,亦不宜声张。我等可如此这般……”他凑近张泽,低声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张泽听完,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妙计!此计稳妥,不易走漏风声,又能人赃并获!好,就依你之言!”
……
两日后。
负责管理“金口”段物料仓库的仓吏杜铨,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库房门口的阴凉处打盹。他四十来岁,身材微胖,脸上总带着一丝精明的油滑。
忽然,几名隶属于张泽的亲信吏员和几名孔武有力的民夫快步走来。为首的吏员面无表情地对杜铨道:
“杜仓吏,张吏有令,前日入库的那批栎木,需调拨部分往‘渠尾’段应急。你速清点出五十根主梁方料,我等即刻押运过去。”
杜铨心中“咯噔”一下,脸上却堆起笑容:“原来是张吏调拨。好说,好说。诸位稍待,我这就去清点。”
他转身走进阴暗的库房深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那批“栎木”是他和负责采办的表弟联手搞的鬼,用廉价杂木替换了部分高价硬木,赚取的差价足以让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他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被调拨使用。
“五十根……应该没事吧?掺杂的比例不高,未必就那么巧被调走……”杜铨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指挥着库房里的民夫搬运木料。他刻意挑选那些看起来“品相较好”的方料,希望能蒙混过关。
就在民夫们将五十根方料搬出库房,准备装车之时,张泽带着李斯,以及几名手持戈矛的卫士,突然出现在了库房门口!
“慢着!”张泽厉声喝道。
杜铨吓得一个哆嗦,连忙上前谄媚道:“张吏,您怎么亲自来了?这批木料正要运往渠尾……”
张泽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并未理睬,径直走到那堆刚搬出来的木料前。李斯则走到其中一根方料旁,用手指轻轻敲击了几下,然后对张泽点了点头。
张泽会意,对身后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木匠示意:“老丈,劳烦你验看一下这批木料。”
那老木匠上前,拿起随身携带的小锛凿,对着一根方料不起眼的角落,轻轻凿下一小块木片,凑到鼻尖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茬口纹理,脸色微微一变。他又接连检查了五六根,脸色越来越沉。
“回禀张吏,”老木匠直起身,声音带着怒气,“这批木料,十根里倒有三四根并非上等栎木!而是用杂木伪充!此等木料,岂能用于闸门承重?!”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一片哗然!那些负责搬运的民夫纷纷后退,惊恐地看着杜铨。
杜铨脸色煞白,汗如雨下,强自镇定道:“老……老丈,您是不是看错了?这批木料入库时,明明……明明查验过的……”
“查验过?”张泽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剐向杜铨,“杜铨!你可知罪?!”
“冤枉!张吏冤枉啊!”杜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下官……下官绝不敢如此!定是……定是送货的木商搞鬼!下官一时不察……”
“还在狡辩!”李斯上前一步,指着其中几根方料的端头,
“张吏请看,这几根方料的端头,有我前日暗中用特制墨汁做的细小记号!这些,才是我检查过的、确认无误的真品!
而你刚才搬出来的这五十根里,带有记号的,不足二十根!其余三十余根,皆是劣质赝品!你若非心中有鬼,为何不清点真正的良材,反而将这些劣货搬出来企图蒙混过关?!”
原来,李斯发现问题后,便与张泽商定,由张泽心腹趁夜色,用一种遇水或刮擦不易脱落的特制墨汁,在部分确认合格的木料隐蔽处做了标记!今日的调拨,正是要引蛇出洞!
杜铨听到“记号”二字,如同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人赃并获!杜铨,你还有何话可说?!”张泽声色俱厉,“你这等贪赃枉法、以次充好、危害国家工程的蠹虫!按《秦律》,该当何罪?!”
按照严苛的秦法,破坏重大工程、贪墨物资,轻则罚为城旦舂,重则……甚至可能弃市!
杜铨想到那可怕的后果,顿时涕泪横流,不住地磕头:
“张吏饶命!郑公饶命啊!下官……下官是一时糊涂!是采办的刘七……是他!是他怂恿我的!钱……钱大多被他拿走了!求张吏明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