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邦吕不韦的府邸。
夏无疾微微躬着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和愤慨,正对着上首那位气度雍容、眼神深邃的权相,低声陈述着:
“相邦大人,非是无疾危言耸听!那郑国新近委以重任的李斯,来历实在可疑!
据下官查知,此人孑然一身,自称来自楚国上蔡,却连最基本的‘过所’都拿不出来!初至关中,便是在南阳郡乡野之地惹出事端,言行举止,与我秦人大相径庭!”
他声音压得更低:“更有甚者,此人自诩荀卿门徒,可遍观荀卿在赵、在齐、在楚所授门生名录,何曾有过‘李斯’之名?
郑国大人爱才心切,恐是被此獠花言巧语所蒙蔽!白渠乃国之重器,关乎大秦百年基业,若让此等身份不明之人身居要职,万一其心怀叵测,暗中破坏,或将机密泄露于六国……后果不堪设想啊,相邦大人!”
夏无疾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句句不离“国家安危”,却又巧妙地将矛头直指郑国用人失察,以及李斯这个“外来者”可能带来的巨大风险。他深知吕不韦最看重什么,也最忌惮什么。
吕不韦端坐不动,面上看不出喜怒。他平静地注视着夏无疾,并未立刻表态。
夏无疾心中有些打鼓,但还是硬着头皮补充道:
“下官听闻,前日金口段查出劣质木料一案,便是此人率先发现。看似有功,但焉知这不是一出苦肉计,或是其欲盖弥彰之举?郑公对其日渐倚重,委以图卷核算之权……相邦,不得不防啊!”
说完,他深深一揖,不再言语,等待着吕不韦的裁决。他相信,自己抛出的这些“疑点”,足以让吕不韦对那个李斯生出警惕,甚至动了清除之心。毕竟,相邦府门客三千,人才济济,何必用一个来历不明的“危险分子”?
静室中,只剩下熏香袅袅。
良久,吕不韦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夏卿所言,关乎国之大计,本相知道了。此事,我自有决断。你且退下吧。”
“是,下官告退。”夏无疾心中一松,虽然吕不韦没明确表态,但这句“自有决断”,在他看来,至少意味着相邦并未完全偏袒郑国。只要相邦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
夏无疾恭敬地退出静室,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夏无疾前脚刚走,吕不韦便对侍立一旁的亲信道:“去,请郑国大人过来一趟。”
“喏。”
……
郑国接到相邦传唤时,心中早有预料。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带上了一卷刚刚由李斯完成的竹简,沉步赶往相邦府。
再次踏入那间熟悉的静室,郑国一眼便看到了吕不韦案几旁那只被打碎的琉璃盏碎片,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恭敬行礼:“见过相邦大人。”
“郑卿,坐。”吕不韦指了指旁边的席位。
待郑国落座,吕不韦开门见山:“方才,夏无疾来过。”
郑国微微颔首:“料应如此。”
“他所言之事,你可知晓?”吕不韦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郑国。
“略有耳闻。”郑国坦然道,“近日咸阳城中,确有些关于李斯的流言蜚语,污其身份,疑其用心。国亦知晓李斯初来报备时,确无‘过所’凭证。此事,国当时已向相邦报备过。”
吕不韦不置可否:“夏无疾言辞凿凿,称其来历不明,恐为六国奸细,安插于白渠,图谋不轨。郑卿,你怎么看?”
压力如山岳般压来。郑国知道,他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决定李斯的命运,甚至影响到整个白渠工程的未来。
他挺直了腰杆,迎向吕不韦的目光,声音沉稳而有力:
“相邦大人明鉴!李斯此人,来历确有蹊跷之处,国不敢隐瞒。然,自其来到白渠,所作所为,皆有目共睹!”
“其一,献‘引水平衡’之法,解‘龙首’段高程测量之困,功效卓着。
其二,献‘防疫四策’,平息营中疫病,稳定人心,保障工期。
其三,正是他洞察秋毫,揭发杜铨、刘七等人以次充好、贪墨舞弊之大案,为工程扫除隐患!此三项,皆是实打实的功绩,绝非奸细所为!”
郑国语气加重:“至于流言所称其无‘过所’,国以为,战乱之世,颠沛流离,遗失凭证亦非罕事。
若仅凭此点便断定其为奸细,未免过于武断,恐寒天下有才之士之心!”
吕不韦手指微动,似乎在权衡。
郑国见状,继续说道:“至于其师承……李斯曾与国坦言,其师从荀卿不假,但所学驳杂,非专攻儒术,故名声不显。他还曾提及,其同门师兄韩非,亦对其颇有期许……”
他巧妙地顿了一下,韩非之才,吕不韦是清楚的,能让韩非另眼相看之人,岂会是寻常奸细?
“相邦大人,”郑国话锋一转,将带来的那卷竹简双手奉上,
“此乃李斯方才连夜所书,乃是针对白渠未来最大的隐患——泥沙淤积问题,所提出的‘束水攻沙’及‘灌淤肥田’之策论。其中见解独到,颇具远见。相邦大人过目便知,此等心系国计民生之良策,岂是奸佞之徒所能构思?”
吕不韦眼中精光一闪,接过竹简,缓缓展开。
竹简上,字迹虽然略显稚嫩,但笔画间透着一股不同于时下书风的利落。
内容更是直指要害,分析了泾水多沙的特性对渠道长久运行的威胁,并提出了利用特定水文条件下加大水流速度冲刷河床,同时将富含泥沙的渠水引入低洼农田进行沉淀、改良土壤的具体方案。
方案逻辑清晰,考虑周全,甚至对不同季节的水量、沙量变化都做了预估和应对。
这其中蕴含的对水利工程和农业生产的深刻理解,让吕不韦这位本身就极具战略眼光的政治家,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束水攻沙……灌淤肥田……”吕不韦低声念着,越看眉头便锁得越紧,但眼神却越来越亮。他放下竹简,看向郑国,沉默片刻。
他心中在飞快地权衡。夏无疾的指控,背后是韩系宗室夏太后一系的势力,不能完全无视。
但李斯的才能,以及白渠工程的重要性,更是他不能舍弃的。一个身份存疑但才华横溢、屡建奇功的人,和一个可能带来政治麻烦的指控,孰轻孰重?
对吕不韦而言,白渠的成功,是他巩固权势、青史留名的重要资本,绝不容有失!至于李斯的身份……只要他能持续为大秦、为白渠贡献价值,那所谓的“疑点”,便可以暂时搁置。
“郑卿,”吕不韦终于开口,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威严,“李斯之才,本相已有所了解。你所言,亦有道理。”
郑国心中稍定。
“然,用人当察其本,谨防疏漏亦是正理。”吕不韦话锋一转,
“这样吧,李斯之事,暂且搁置。他既有才干,便让其继续在白渠效力。但……”他加重了语气,“你要严加看管,细察其言行,若有任何异动,或查实其确有不轨之心,定要立刻禀报,绝不姑息!”
“国,明白!”郑国立刻应道,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大半。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至于夏无疾那边……”吕不韦淡淡道,“本相自有安抚之法。你只需管好工程,管好你的人,莫要再出纰漏,授人以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