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晋阳城内,相较于张府的焦虑和屏府的暗怒,董氏府邸深宅之中,灯火通明,气氛却显得相对平和,只是这平和之下,亦有暗流涌动。
家主董阔,年过五旬,须发已微霜,面容保养得宜,此刻正端坐于主位,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眉头微蹙。他对面,是他的嫡长子董余。
董余年近三十,身形挺拔,面容肖似其父,但眼神更为锐利,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刚刚听完父亲对近日城中风波的复述,包括李斯设立郡学、推行工赈,以及逼迫张韫交“投名状”之事。
“父亲,”董余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平稳,“张韫那边提议的对策,您觉得如何?”
董阔叹了口气:“这个李斯,年纪轻轻,手段却如此凌厉。郡学收拢人心,工赈聚拢流民,如今又拿屏家开刀,分明是想将我们这些晋阳旧族一一击破。张韫虽有私心,但他所虑不无道理,若我们三家不能同气连枝,恐怕真要被他各个击破。”
董余却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父亲此言差矣。孩儿以为,李斯此举,看似雷厉风行,实则目标明确,多半是冲着屏、张两家去的。”
“哦?此话怎讲?”董阔略感意外。
“屏氏参与叛乱最深,劣迹斑斑,是秦人眼中钉;张氏虽稍好,但行事张扬,与军中某些将领勾结过密,早已引人侧目。”董余条分缕析,“而我董氏,自先祖迁居晋阳以来,历经数代,虽称不上与世无争,但素来行事谨慎,族中子弟约束严格,田庄管理亦有章法,与佃户关系尚可,在晋阳城内外的名声,比之屏、张两家,要好上不少。”
他顿了顿,继续道:“李斯初来乍到,根基未稳,他需要尽快打开局面,自然要找最容易下手、也最能震慑人心的目标。屏、张两家正是如此。至于我董家,”董余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他若无确凿证据,或是没有绝对把握,未必会轻易动我们。毕竟,强行打压一个根基深厚、颇具名望的地方大族,只会激起更大的反弹,不利于他稳定晋阳。”
董阔沉吟片刻,觉得儿子分析得有道理。董家确实在历次风波中都相对低调,也注重维护形象。
“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应对?张韫那边……”
“张韫那边,虚与委蛇即可。”董余果断道,“不必为其火中取栗。至于李斯那边,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守好本分。工赈之事,若有惠及我董氏产业之处,不妨顺水推舟,略作配合。只要我们不主动挑衅,不授人以柄,李斯想动我董氏,也得掂量掂量。”
“嗯……”董阔点了点头,心中的焦虑稍减,“余儿所言有理。我董氏百年基业,并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那就依你所言,先看那屏、张两家如何应对,我们……静待时机。”
父子二人达成共识,董府的灯火依旧明亮,但那份潜藏的戒备与观望,已悄然融入这晋阳的夜色之中。
与此同时,屏氏庄园一处更为隐蔽的角落。
月光如水银泻地,却照不透这角落浓重的阴影。寒风卷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一个身影如磐石般矗立,一次次拉开手中那张几乎与人等高的强弓。弓弦震颤,发出沉闷的“嗡”声,利箭破空,精准地钉入百步开外、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特制草靶深处。
这身影正是邯郸朔。每一箭射出,仿佛要洞穿遥远咸阳宫的重重殿宇,射穿那些高高在上的秦人!他的父兄,他的族人,那些鲜活的面容和声音,都在秦军铁蹄和屠刀下化为模糊的血色记忆。破家之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朔郎……”
一个轻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夜露的微凉和挥之不去的忧虑。是他的妻子阿柔。她手中端着一碗尚温的姜汤,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
听到妻子的声音,邯郸朔紧绷的肩线瞬间松弛了几分,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杀意也收敛了些许,化为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他转过身,接过姜汤,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
“夜深了,风大,喝点暖暖身子吧。”阿柔看着丈夫布满血丝的眼睛,满是心疼,“别……别太逼自己了。”
邯郸朔沉默地喝着姜汤,辛辣的暖流滑入喉咙,却暖不了那颗早已被仇恨冰封的心。他看着妻子姣美的面容,曾经她也是晋阳豪族的贵女,如今却跟着他寄人篱下,担惊受怕。一股愧疚和更深的保护欲涌上心头。他放下碗,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我没事。你快回去吧,看着点孩儿。”
提到孩子,邯郸朔的眼神彻底柔和了下来,那是他心中唯一的柔软。他回到简陋的屋舍,油灯如豆,映照着木榻上熟睡的幼儿。儿子不过两岁,睡颜香甜,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为儿子掖好身上的薄被,指尖轻轻拂过孩子柔软的额发,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这是邯郸氏主宗仅存的血脉,是他在这暗无天日的乱世中唯一的暖光和希望。每一次看到儿子纯真的睡脸,他心中的仇恨之火便会燃烧得更旺——为了这孩子,为了不让他重蹈覆辙,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变得更强,必须让那些秦人付出代价!
对儿子的这份近乎溺爱的疼惜,与对秦人的刻骨仇恨,如同冰与火,在他心中剧烈地交织、碰撞。
他重新走到屋外,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更加孤寂而决绝。屏石收留他,不过是看中了他这把复仇的利箭。他知道自己是棋子,但为了妻儿,他别无选择。
那个叫李斯的秦国郡丞,最近在晋阳城搅起的风浪越来越大。屏石的焦虑,他看在眼里。他预感到,自己这枚暗棋被启用的日子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