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相邦府。
深秋的凉意已透过轩窗,但吕不韦的书房内却气氛微妙。青铜灯架上的烛火跳跃,而在墙上,依旧还挂着那幅古朴的周公负成王图,图中的周公在烛火的映照下似乎面露沉吟之色,“此人……确有大才。”吕不韦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目光深邃,“只是……”
只是什么,吕不韦没有说下去。但侍立一旁的甘罗,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相邦话语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甘罗,年方十一。放在寻常人家,不过是刚刚开始懂事的年纪。但在相邦府中,这位被吕不韦收为义子的少年,早已显露出远超同龄人的聪慧与锋芒。他身量未足,穿着锦绣深衣,腰系玉带,面容尚带稚气,一双眼睛清亮异常,仿佛能洞悉人心。他知道,相邦在意的绝不仅仅是李斯展现出的才能。更深层次的,是对这个“李斯”的信任度。
“义父,”甘罗上前一步,声音清脆,带着少年特有的音色,言辞却老练异常,“孩儿斗胆,义父可是对李斯此人的根底,尚有疑虑?”
吕不韦抬眼看向甘罗,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不错。”吕不韦并不隐瞒,“此人自称上蔡李氏,师从荀卿。然其行事风格,时有利落果决之处,近乎酷吏;时有奇思妙想,又似墨家;其‘以工代赈’之策,隐有利民之心,却又手段强硬,不容置疑。性情多变,其心难测。若为国用,需得详查其本心;若……”若为私用,尤其是涉及到掌上明珠吕娥蓉的终身大事,那便更需慎之又慎。
甘罗立刻明白了吕不韦未尽之语。他心中微动,相邦视他如己出,他亦将相邦府视为自己的家。这李斯之事,既关乎国策用人,又牵涉到“家事”,他自觉责无旁贷。“义父!”甘罗躬身一揖,目光灼灼,“李斯出身楚地上蔡,其根基在家乡。欲知其心性过往,探访上蔡,寻其族人故旧,当为最直接之法。孩儿不才,愿为义父分忧,亲赴上蔡一行,为义父查明此人底细!”
十一岁的少年,主动请缨,要去千里之外的楚地查探一位秦国新贵的底细。这话说出来,足以让任何老成持重之辈惊掉下巴。吕不韦却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审视着甘罗。他知道这孩子绝非寻常顽童,其智计胆识,甚至胜过府中许多成年门客。他确实需要一个绝对可靠、又足够聪明的人去办这件事。甘罗,正是最佳人选。“好!”吕不韦终于点头,“上蔡之地,楚风犹存,人情复杂。你此去,须得小心行事,不可暴露身份。府中资源,任你调遣。记住,我要知道的,是那个‘真实’的李斯。”“孩儿明白!”甘罗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领命而去。
甘罗行动极快。不过两日,前往上蔡的人手、路线、伪装身份、应急预案等便已筹备妥当。他正准备向吕不韦辞行,却在穿过相邦府后园的回廊时,被一个清冷的声音叫住。
“甘罗,留步。”
甘罗转身,只见一身素雅衣裙,气质清冷如月的吕娥蓉俏立于回廊尽头,那双洞察世事的丹凤眼正静静地看着他。右眼角下的那颗泪痣,在微阴的天色下,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阿姊。”甘罗恭敬行礼。对于这位才智丝毫不逊男子的相邦之女,他向来是尊重的。
“听闻你即将远行?”吕娥蓉步履轻缓地走近,目光锐利地扫过甘罗略显行色匆匆的模样,“可是为了父亲交代之事?”
甘罗心中一凛。吕娥蓉的消息竟如此灵通?他面上不动声色:“为相邦分忧,乃分内之事。阿姊有何吩咐?”
吕娥蓉轻轻哼了一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吩咐不敢当。只是好奇,父亲让你去查探的,可是那位在晋阳‘大展拳脚’的李郡丞?”
甘罗眼眸微垂,掩去一闪而过的惊讶:“阿姊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吕娥蓉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此人来历蹊跷,骤然得势,又在晋阳行事狠辣,连蒙骜将军都对其另眼相看。更何况……”她顿了顿,眼中寒芒一闪,“听闻,他在家乡早有发妻,却秘而不宣,意图攀附。如此心性叵测、品行不端之人,父亲竟还如此看重,甚至……”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甘罗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吕娥蓉话中的不满与敌意。看来,关于李斯有发妻的消息,她也知晓了,并且对此极为反感。
甘罗心中念头急转。他知道吕娥蓉在吕不韦心中的分量,也清楚此事牵涉到联姻的可能。他不能直接反驳,也不能透露过多。
“阿姊,”甘罗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诚,“用人唯才,此乃秦国强盛之基。李斯之能,于国有利,郑公与蒙骜将军皆有定论。至于其过往与私德……相邦自有周详考量,甘罗不敢妄议。”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国家利益和吕不韦的权威,避开了对李斯个人品行的直接评价。
吕娥蓉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她逼近一步,清冷的目光带着审视:“才?若心术不正,其才便是祸国之源!甘罗,你年纪虽小,却聪慧过人。你此去,定要擦亮眼睛,莫要被那李斯的巧言令色所蒙蔽,更不要替他遮掩什么。”
这几乎是在提点,甚至带着一丝警告了。
甘罗心中了然,这位阿姊对李斯的观感已经差到了极点。他再次躬身:“多谢阿姊提醒。甘罗晓得轻重,此行只为查明真相,绝不敢有所欺瞒,定不负相邦所托。”
吕娥蓉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神色坦荡,滴水不漏,才缓缓点头:“如此最好。去吧。”
说罢,她转身离去,背影依旧笔挺孤傲。
甘罗望着她的背影,轻轻舒了口气。这位阿姊的敌意,恐怕会给李斯的未来增添不少变数。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完成义父交代的任务。
他定了定神,快步离开了后园。
数日后,一支并不起眼的商队,装载着来自关中的漆器和蜀锦,悄然离开了咸阳,沿着丹水故道,向着东南方向的楚地——上蔡,缓缓行去。队伍中,一个衣着朴素、扮作商贾子侄的少年,眼神灵动而沉稳,正是肩负重任的甘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