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咸阳城内,家家户户的门楣上已悄然挂上了簇新的桃符,有的还悬挂起驱邪纳吉的苇索。
这是秦人岁末“大傩”仪式的余韵,以驱逐疫鬼,祈求来年平安。秦王政二年的岁末,带着一丝对大战将歇的期盼和对新年的憧憬,悄然降临。
李斯府邸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吕氏春秋·初版·格物致知卷》的编撰工作已近尾声,李斯的目光从堆积如山的草木纸上移开,望向窗外深沉的夜空。窗棂上贴着魏滢亲手剪的简单窗花,透着一丝暖意。
出使韩国的日期日益临近,他心中的紧迫感也愈发强烈。吕娥蓉那番“高义”的解读,虽让他暂时松了口气,但身份的隐患始终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必须尽快壮大自己的力量,积累足够的资本,才能在波诡云谲的秦国朝堂真正立足。
他的目光落回书案上那份《吕氏春秋》的整体规划上,其中有一块内容,他一直刻意保留,等待着合适的时机。那就是墨家学说。
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重法轻儒,更遑论早已式微的墨家。墨家“兼爱非攻”、“节用尚同”的主张,与秦国“耕战立国”、“富国强兵”的国策格格不入。
虽然墨家的技艺,如守城器械、水利工程等,对秦国颇有实用价值,但其核心思想却难以被主流接纳。
李斯深知,若是一开始便强行将墨家学说大量融入《吕氏春秋》,必然会招致儒法两派门客的强烈反弹,甚至可能危及整个编撰工作的顺利进行。但现在,时机似乎成熟了。他穿越至今,凭借现代思维和对历史的洞察,步步为营。
在“学”的层面,他主持编撰《吕氏春秋》,提出“模块化编撰、迭代推进”的全新理念,俨然已是秦国学术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秦国自孝公以来,虽国力日强,但在文化思想领域,与齐楚三晋相比,始终是“文化荒漠”。
吕不韦招揽门客,欲着书立说,正是要弥补这一短板。而李斯,凭借《新序·吕氏春秋》的惊艳构想和高效的组织能力,已然隐隐有了成为秦国新一代“学阀”领袖的潜质。
而在“政”的层面,他从白渠的小吏做起,历经晋阳的磨砺,如今官拜公大夫,深得相邦吕不韦器重,在朝中也算有了一席之地。
而在“商”的层面,“玉脂羹”、“玉脂髓”的成功,以及即将大规模推广的“草木纸”,不仅为他带来了丰厚的利润,更重要的是,建立起了一条与上层权贵利益捆绑的纽带,并掌握了未来文化传播的关键命脉。
李斯回想起前世研究历史时得出的结论:从古至今,那些能够跨越朝代更迭、实现代际传承的世家门阀,往往都构建了“学—政—商”三位一体的稳固结构。
学术提供思想理论与人才储备,政治提供权力和资源,商业提供经济基础,三者互为支撑,循环发展,方能基业长青。他现在,似乎正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这样一条道路。
羽翼已渐丰满,是时候将墨家这枚重要的棋子,正式纳入自己的版图了。墨家的实用技艺,对大秦的统一大业至关重要;而墨家子弟的忠诚与组织性,也将成为他未来可以倚仗的一股重要力量。
“来人,”李斯扬声道,“请相里先生和禽滑陵先生到我书房一叙。”
不多时,相里岳与禽滑陵联袂而至。他们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艾草熏香——这是秦人过年时用以辟邪祛秽的习俗。
“李大人深夜相召,可是《格物致知卷》又有新的增补?”相里岳躬身行礼,神色恭谨。禽滑陵则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李斯,他能感觉到,今夜的李斯,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
李斯示意二人落座,亲自为他们斟上热腾腾的姜枣茶,驱散寒意。
“二位先生,追随斯已有时日,对我编撰《吕氏春秋》之用心,想必已有所了解。”李斯开门见山,
“此书旨在为大秦立万世之基,统摄百家之言,然则,若无墨家之学,窃以为,终究是不完整的。”
相里岳与禽滑陵闻言,皆是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与难以置信。他们深知墨家如今的处境,虽为李斯效力,却也明白墨家思想难以见容于当世。
没想到,李斯竟会主动提出将墨家学说融入这部即将名动天下的巨着!
“李大人此言……”相里岳声音有些颤抖,“墨家学说,早已非当世显学,若强行纳入,恐怕会引来诸多非议,反而累及李大人与《吕氏春秋》的声名。”他虽心中期盼,却也不愿因此给李斯带来麻烦。
禽滑陵则沉声道:“主上可是有了万全之策?”他更关心的是李斯具体的打算。
李斯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非议自然会有,但时移世易,墨家之学,亦需与时俱进,方能焕发生机。我意并非全盘照搬,而是取其精华,加以阐发,使其契合当今大秦之所需,天下统一之大势。”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今《吕氏春秋·初版·格物致知卷》已初具规模,斯在其中已薄有声望。接下来,我打算在后续的迭代版本中,逐步融入墨家的‘兼爱’之利天下,‘非攻’之守疆土,‘尚贤’之用人才,‘尚同’之凝共识,以及最重要的:墨家格物致知、精研技艺之‘实践精神’!”
“我欲在《吕氏春秋》中,专设‘工开万物’一览,详述墨家技艺之精妙,从农田水利到城防器械,从机关巧术到营造法式,将其提升到与儒家礼乐、法家刑名同等重要的地位!”
“二位先生,以为如何?”李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
相里岳闻言,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澎湃,他猛地站起身:
“主上……主上大恩!此举……此举不啻于为我墨家再续命脉!我墨家自祖师爷传下教诲,本意便是兼爱天下,利万民,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奈何时运不济,学说不彰,弟子星散……
如今,主上竟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我墨家正名,将其融入《吕氏春秋》这等经世大典,相里岳……相里岳代天下墨者,拜谢主上高义!”说罢,他竟跪拜下去。
他不再称呼\"李大人\",而是称呼\"主上\",而那一声“主上”,是发自肺腑的认同与彻底的归附!这意味着,从今往后,李斯不仅是他们的庇护者,更是他们墨家复兴的希望所在!
禽滑陵亦是虎目含泪,他沉声道:“主上之魄力与远见,禽滑陵钦佩不已!若能为墨家争得一线生机,我等自当追随主上,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