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魏王宫,朝议大殿。信陵君魏无忌手捧韩国的求援信,立于群臣之列。他本想寻个合适的时机,将此事呈报给魏王。
未等他开口,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便率先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信陵君吗?今日怎地有雅兴上朝了?莫不是又有哪国的使者,想请君侯为他们‘主持公道’啊?”
说话之人,正是魏王圉的宠臣龙阳君。他细长的丹凤眼斜睨着信陵君,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挑衅。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谁不知道龙阳君圣眷正浓,谁又不知道魏王对这位功高盖主的弟弟,心中早有芥蒂。
信陵君眉头微蹙,却并未理会龙阳君的挑衅,而是径直上前一步:
“大王,臣弟有本启奏。此乃韩国特使所呈之求援信,恳请大王御览。”
魏王圉面无表情地接过内侍递上的信函,草草看了一眼,语气平淡地问道:
“韩国求援?所为何事啊?”信陵君正欲详细陈述,龙阳君却再次开口:
“启禀大王!臣以为,信陵君此举,大为不妥!”他转向信陵君,眼中却闪烁着恶毒的光芒:
“信陵君身为王弟,理应谨守臣节。如今外国使节,不先拜见大王,却径直将国书送往君侯府邸,此乃典型的‘政出私门’!君侯不加劝阻,反而堂而皇之地将此信带上朝堂,这是将我大魏的朝廷法度置于何地?又将大王您的颜面置于何地?”
龙阳君顿了顿,声音愈发显得义正辞严:“信陵君虽是先王之子,大王您的胞弟,但如此行事,与那些图谋不轨的权臣何异?这般不悌,将兄长的君威置于何地?!”
“政出私门”、“不悌”,这一个个大帽子扣下来,分明是要将信陵君往死里整!信陵君闻言,脸色铁青,双拳紧握。他可以忍受魏王的猜忌,却无法忍受这等小人的当众羞辱!
“龙阳君!”信陵君终于忍无可忍,怒喝一声,“你休要在此血口喷人!韩国使者求见于我,乃是念及昔日合纵之情,我将其国书转呈大王,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龙阳君冷笑一声,不依不饶,“错就错在,信陵君您的威望太高,高到让六国只知有信陵君,而不知有我大魏之王了!”
而此刻在新郑,韩王宫偏殿之内,韩王厘斜倚在软榻上,对殿下躬身而立的胞弟韩非,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韩非眉宇间带着一丝奔波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刚刚从太后夏氏宫中领命而出,又马不停蹄地与几位心腹大臣商议了联络魏、楚的细节,这才来向兄长禀报。
“王兄,”韩非的声音沉稳,
“秦使李斯已松口,将答复期限延至十五日。臣弟已安排派遣使臣前往大梁与郢都,力促合纵抗秦之事。”
韩王厘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半晌,他才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
“十五日?呵呵,李斯倒是会故作姿态。王弟啊,你还是不死心么?那魏王圉,如今被龙阳君迷得神魂颠倒。至于楚国,春申君虽有威望,可楚王会为了我区区韩国,就轻易撕毁与秦国的盟约,去招惹那头饿虎?”
韩非眉头微蹙:“王兄,事在人为。信陵君虽久不当政,但在魏国军民心中威望仍在;春申君亦非短视之人。只要我等晓以利害,陈说唇亡齿寒之理,未必不能……”
“未必?哼!”韩王厘嗤笑一声,终于坐直了些身子,
“王弟,你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这一点,寡人从不怀疑。但你可知,这天下大势,并非那般简单!”
他踱了踱步,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你总想着合纵,合纵!可你看看,历次合纵,哪一次有好结果?”
他猛地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浓浓的自嘲:“王弟,你还记不记得那所谓的‘肥周退秦’之策?呵呵,说来可笑,那可是当年寡人还年少轻狂,自以为聪明绝顶之时,亲手定下的‘妙计’啊!”
韩非闻言,神色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兄长竟会主动提起这段往事。
韩王厘惨笑一声:“想当年,寡人初登王位不久,也曾有过那么几天‘锐意进取’的念头。面对那虎狼般的秦国,寡人日思夜想,便琢磨出了这么个‘高招’:将阳城、负黍二地‘献’予周天子,美其名曰‘尊周’,实则想借周室之名,将祸水东引,让秦国去啃周天子这块‘硬骨头’,好让我韩国能喘口气,甚至坐收渔翁之利!当时寡人还为此沾沾自喜,以为凭此一计,便能扭转乾坤呢!”
他笑声中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与悔恨:“结果呢?寡人还是太天真了!那秦昭襄王是何等人物?他一眼便看穿了寡人这不入流的伎俩!
他勃然大怒,挥军轻易取了二城,更借口周天子图谋不轨,将那延续八百年的周室彻底送进了坟墓!而我韩国呢?非但未能‘退秦’,反而因此‘妙计’,加速了周室的灭亡,更将我韩国的虚弱赤裸裸地暴露在天下人面前,沦为彻头彻尾的笑柄!自那以后,我韩国在秦国面前,便再也直不起腰杆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自我大韩自申不害变法以来,朝野上下便沉迷于权谋之‘术’,君臣相欺,内耗不休。‘术’有余而‘法’不足,积重难返啊!如今的韩国,便如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如何经得起惊涛骇浪?”
韩非正色道:“王兄,过去的失误,当引以为戒,而非故步自封!正因如此,才需痛定思痛,行雷霆手段,方能有一线生机!若一味退让,秦国只会得寸进尺,我韩国亡国之日,便不远矣!”
韩王厘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一抹了然的苦笑,他走到韩非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弟啊,你还是太年轻,太刚直了。你以为寡人是贪生怕死,是懦弱无能?寡人也曾有过你这般热血的时候,只是……现实远比书本上的道理要残酷得多。”
“王兄……”韩非还想再说些什么。
韩王厘摆了摆手,打断了韩非的话,重新露出了那副慵懒的神情:
“行了,王弟,你想怎么折腾便去折腾吧。反正这国库,也未必能支撑你几次合纵的耗费。寡人乏了,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