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光熹微,公子成蟜入得李斯所居院落,见李斯独立庭中,负手望向东方天际,眼神中似乎带着些许阴霾。
“先生可是昨夜未曾好眠?”成蟜趋前几步,关切地问道。
李斯缓缓转过身,对成蟜微微颔首:“多谢公子关心,不过是思虑些许国事,无碍。”
他目光落在成蟜身上,问道:“公子今日前来,可是前线有新的军情?”
成蟜闻言,精神一振,道:“正是。斥候刚传回消息:王翦、桓齮、杨端和将军所部已连下韩国华阳、纶氏、负黍。唯独中牟城,蒙武将军数次强攻未果,那城中墨者着实棘手,听闻廉颇老将已率魏军主力屯于棘原,与蒙武将军对峙。”
李斯静静听着,眼神深邃。待成蟜说完,他踱了几步,沉声道:
“公子,兵法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 今秦之于韩魏,若以‘五事七计’度之,我大秦已然占据绝对上风。”
成蟜不解:“何为‘五事七计’?”
李斯淡然道:“‘五事’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我大秦君明臣贤,法度严明,上下同欲,此为‘道’胜。
此次伐韩,天时在我,秋高气爽,利于用兵,此为‘天’助。
韩地疲敝,魏韩貌合神离,我军占据要隘,此为‘地’利。
蒙骜上将军、王翦、桓齮、杨端和、蒙武诸将,皆百战之士,运筹帷幄,此为‘将’能。
秦军之法,赏罚分明,三军用命,此为‘法’严。此五事,韩魏安能及我?”
“至于‘七计’,乃校其优劣: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此七者,我大秦皆远胜韩魏联军。”
李斯顿了顿,语气更添几分决断:“故此,斯以为,秦有三胜,韩魏有三败。”
“愿闻其详。”成蟜眼中充满敬佩与好奇。
“其一,我大秦上下一心,目标明确,乃为一统天下,结束乱世,此为‘势胜’;韩魏联盟,貌合神离,韩为自保,魏图苟安,各怀鬼胎,此为‘势败’。
其二,我大秦国富兵强,粮草充足,器械精良,三军用命,此为‘力胜’;韩国疲弱,赵魏之前交战,魏国新败未复,兵员、粮秣皆难久持,此为‘力败’。
其三,我大秦名将云集,战略清晰,四路并进,重点突破,此为‘谋胜’;廉颇老迈,持重有余,锐气不足,屯兵棘原,名为威慑,实则观望,韩军更是各自为战,缺乏统一调度,此为‘谋败’。”
李斯目光炯炯:“有此三胜对三败,韩魏联军纵有廉颇、墨者之流,亦不过是螳臂当车。
上将军只需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以绝对之力压之,便是‘以镒称铢’,韩魏焉有不败之理?”
成蟜听得心潮澎湃,恍然大悟:“先生所言极是!以镒称铢,此四字精辟!我大秦实力远胜,何须行险?”
李斯微微颔首,眼中那丝阴霾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运筹帷幄的锐利。他转身回到案前,取过竹简,对成蟜道:
“公子,斯即刻修书一封,烦请公子派心腹之人,火速送往上将军蒙骜大营。”
言罢,李斯提笔,饱蘸浓墨,在竹简上奋笔疾书。其核心要义,便是强调秦军当下的绝对优势,提醒蒙骜勿要因中牟一时之挫或廉颇之名而动摇,只需坚持原定方略,发挥秦军整体实力,以堂堂之阵,正正之师,碾压对手,则胜利唾手可得。
信中,他特别点出“五事七计皆在我,三胜三败已分明,当以镒称铢,稳操胜券”等语,以坚定蒙骜之心。
数日后,秦军上将军蒙骜帅帐之中,灯火通明。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疾步入内,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卷竹简:
“启禀上将军,新郑李副使加急密信!”
蒙骜接过竹简,缓缓展开。烛光下,他逐字逐句细读,原本平静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赞赏。当读到“五事七计皆在我,三胜三败已分明,当以镒称铢,稳操胜券”等语,蒙骜不由抚掌赞叹:
“好一个李斯!好一个‘以镒称铢’!此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洞察,不愧为天下奇才!”
蒙骜更坚定了要把李斯招为孙婿的想法,他沉吟片刻,对身旁的侍者道:“取笔墨来,老夫要亲笔修书一封与蒙武。”
很快,蒙骜的亲笔信写就,他将李斯的判断扼要转述,并在信末郑重下令:
“蒙武吾儿,李斯之言,深合吾意。中牟城池坚固,墨者相助,廉颇老贼亦非易与之辈。汝部当下之要务,非强攻中牟,亦非急于与廉颇决战。当谨记:围而不攻,深沟高垒,严防廉颇军突袭即可。待各路大军扫清韩境,主力合围中牟,一举荡平廉颇军,方为万全之策。切勿贪功冒进,坏我大秦全局。”
信使领命,快马加鞭,连夜赶往中牟城外的秦军大营。
蒙武接到来信,拆开细看。他自视甚高,连日攻城不下,本就憋着一股劲,一心想拿下中牟,再与那传说中的廉颇一较高下。此刻见父亲蒙骜竟采纳一文吏之言,要他采取如此保守的策略,眉头不由紧紧锁起,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郁闷。
“围而不攻?防范廉颇?等待增援?”蒙武喃喃自语,心中颇为不忿。在他看来,廉颇虽有赫赫威名,但已是垂暮老将,何足惧哉?
墨家守城之术虽精妙,但秦军兵威之盛,岂是区区机巧所能抵挡?只要再给他几日,定能破城!
然而,不忿归不忿,蒙武自幼熟读兵书,深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他从小言传身教便是军令如山,将帅之命高于一切。父亲蒙骜更是沙场宿将,其决策必有深意。李斯虽是文吏,但能得父亲如此赞赏,其见识想必不凡。
他握着竹简,在帐中踱了几步,心中的那股躁动与不甘渐渐被理智压下。违抗军令,轻举妄动,不仅可能葬送麾下将士,更可能打乱整个秦军的战略部署,其后果不堪设想。
最终,蒙武深吸一口气,将竹简小心收好,沉声对帐外亲兵下令:“传我将令!各部加强戒备,每日派遣精锐轮番袭扰中牟,使其不得安宁。重点布防棘原方向,严密监视魏军动向,若廉颇来攻,务必固守营寨,不得轻易出战!违令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