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今日之秦,正如昔日之周!以强兵利刃破六国之军,易也!然六国破,天下定乎?非也!若天下之人,皆视我大秦为暴秦,畏我如虎狼,则天下虽大,处处皆是仇雠!唯有行‘义兵’之策,以雷霆手段灭其国,以仁德之师收其民,才能真正化天下为一家!”
“《义兵篇》所论,非为束缚我大秦手足,乃是为大王昭示天下:秦之东出,非为逞一时之兵威,而是要终结这数百年之乱世!大王之业,非取六国之土,乃革天下之命,创万世之太平!此,方为真正的王道,乃至帝道!方为‘周秦之变’的真谛!”
一番话,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殿中死寂,落针可闻。
王齮张口结舌,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所有的杀伐之气,在对方“革天下之命”的宏大叙事面前,显得何其……格局小了。否定白起?不,这番言论,竟是为武安君的赫赫战功,寻到了一个超越杀戮本身的、更为崇高的归宿!
与须发戟张的王齮不同,站在武将前列的上将军蒙骜,那双久经沙场的浑浊老眼却闪烁着惊人的精光。他看着李斯,如同在审视一件绝世神兵。
此子之论,非是空谈仁义,而是为大秦的刀锋,裹上了一层无坚不摧的王道外衣!这层外衣,不仅不会让刀锋变钝,反而能让它在刺入六国肌体时,不引起天下人的同仇敌忾!
蒙骜的目光扫过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蒙武,心中一个念头变得更加炽烈:吾孙女蒙瑶若能配此人……蒙氏一族,或可凭此东风,再盛三代!
而在他们不远处,昌平君熊启与长安君成蟜则面面相觑,眼神中是全然的震惊。他们震惊的,不只是李斯言论之大胆,更是这番话背后所蕴含的,一种足以颠覆现有格局的恐怖力量。
这已非简单的军国大事,而是为未来的帝国定下了基调,一种他们这些旧贵胄从未想象过的基调!
吕不韦的内心,此刻已是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他看着殿中昂然屹立的李斯,内心早已不是狂喜,而是震撼!
吕不韦自诩善于识人,可对李斯的评价,却在一次次事件中被不断推翻、不断拔高。他本以为,“王佐之才”、“开物之功”已是极致,足以助他编撰《吕氏春秋》,为自己博一个“立言”的千古名声。
却万万没想到!
今日,这“周秦之变”的宏论一出,他才骇然惊觉,自己还是错了,错得离谱!
王佐,辅的是一国之君;而李斯,胸中所藏,分明是为万世开太平的“帝师”之略!
面对这等足以奠定新朝代、新法统的旷世奇才,任何金钱、官爵的赏赐都显得苍白乃至可笑。唯有血脉!唯有将他变为自家人,才能将这股改天换地的力量,彻底锁在我吕氏的战车之上!
他从未如此刻般急切,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咆哮:娥蓉!必须立刻、马上将娥蓉许配于他!
周公辅成王,制礼作乐。我吕不韦有《吕氏春秋》为新礼,若再得此帝师为婿,辅佐大王行“周秦之变”,何愁不成今日之周公!
待到功成之日,史书所载,必是“相邦不韦,佐秦王政,成万世之法,其功比于周公”!
想到此处,吕不韦的呼吸都急促了三分,看向御座的眼神里,充满了导师般的欣慰与激情。
而御座之上,嬴政眼中的冰冷与疑虑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炽热如熔金的光芒!
妇人之仁?不智之举?
不!
这不是不智,这是超越一个时代的大智慧!这亦非妇人之仁,这是欲成万世基业的圣王胸襟!
“周秦之变”……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商君变法,强的是秦国。而李斯此论,是要强整个天下,再将这强大的天下,尽归于寡人!
周公以“德”得天下,享国八百载。寡人,非但要做一统六合的霸王,更要做那位开创万世基业的圣王!“义”,不是枷锁,而是比刀剑更锋利的武器,是能真正收服天下人心的无上权柄!
这个李斯,他看懂了寡人,甚至比寡人自己看得更远!
此人,真乃天赐寡人之王佐!
李斯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感慨。
他感受到了相邦灼热的注视,也感受到了御座之上那位年轻君王如火的雄心。他们都激动了。
吕不韦大约是把自己当成了辅佐君王、制礼作乐的今之周公;而那位大王,则已然将自己视作开天辟地、超越三皇五帝的未来圣主。
他们都看到了“周秦之变”的光明前景,却无人知晓,历史上,这场变革最终的结局。
李斯心中一声长叹。
历史上的那个李斯,何尝没有这样的雄心与洞见?他辅佐始皇帝,废分封、设郡县、书同文、车同轨,几乎就是“周秦之变”最彻底的执行者。论功绩,他甚至超越了周公、姜尚。
可偏偏,他性格中的致命弱点——对权力的贪婪,对同门的嫉妒,以及面对赵高之流时的懦弱与妥协,最终在沙丘之变时,将他自己连同整个大秦帝国,一同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落得个具五刑、夷三族的下场,在史书的耻辱柱上被钉了上千年。
不!
李斯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
在这一世,我既然承他之名,就绝不会重蹈覆辙!今日之论,只是第一步。我要做的,不仅是为大秦立万世之法,更是为自己挣一个万全之身!吕不韦的“周公梦”做不长久,而嬴政的雄猜之性,亦是悬于所有臣子头顶的利剑。
我要做的,是真正的周公!
“周秦之变”,我李斯,来了!这一次,结局必须改写!
无人知晓,此刻,在大殿一根巨柱的阴影之后,一道纤细的身影,身着小内侍的服饰,正悄然伫立。
她的一双翦水秋瞳,此刻正闪烁着比星辰更璀璨的光芒,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殿中那个挺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