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亭台错落。在相邦府后园临水的小榭内,清风徐来。李斯与吕娥蓉几乎是同时抵达。四目相对,皆是一怔。
李斯率先拱手,打破了沉默:“斯奉吕小姐之命前来,不知小姐有何见教?”话音刚落,对面的吕娥蓉亦是朱唇微启,声音清冷如故:“李先生客气了。娥蓉听闻先生有惑相询,特来此地,不知所询何事?”
两句问话,如两面镜子,瞬间照出了彼此言语中的矛盾。空气,霎时间凝固了。
电光石火之间,李斯与吕娥蓉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出那个少年人狡黠的笑脸。
“哈……”一声极轻的,仿佛冰雪初融般的笑声,从吕娥蓉的唇边逸出。她那审视的目光化作了几分了然与无奈,摇了摇头:“原来,是甘罗那小子自作主张。”
这位极其聪慧的女子,非但没有恼怒,反而觉得此事颇为有趣。李斯心中亦是暗赞,这女子不仅聪慧,气度更是非凡。他顺势接道:“甘罗小先生这份‘美意’,倒是让我二人凭空多了一段闲暇。”他坦然地将这“乌龙”摆在台面上,化解了尴尬。
吕娥蓉那双能洞察人心的丹凤眼瞥了一眼李斯,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真实了几分:“探讨解惑虽是假的,但人是真的。既然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
她话锋一转,纤长的手指执起一枚白玉棋子,在棋盘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家父生辰在即,府中上下都在筹备贺礼。金玉之物,家父早已见惯,恐难入眼。我思来想去,唯有传世之文,方能彰显心意。”
她的目光终于从棋盘上抬起,直直地看向李斯,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校:“自孝公变法,强国弱民,便禁《诗》《书》在民间私传,恐其‘乱言惑众,以文犯法’。然于朝堂之上,博士官仍可研习,公卿之间亦可引《诗》唱和。李先生既为荀卿高徒,想必于《诗》道浸淫颇深。”
她顿了顿,语气更显郑重:“娥蓉不才,想请先生为家父生辰作一首贺诗。若此诗能得家父青睐,我吕府珍宝库中的藏品,无论兵书、古玉,还是各种珍奇,可任先生挑选一件。”
这话说得极为干练利落,却暗藏机锋。
诗?李斯的内心,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来自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灵魂深处烙印着无数璀璨的诗篇。一个无比诱人的念头瞬间升起:若能在此刻,将格律严谨、意境开阔的五言或七言绝句提前数百年带到这个世界,岂不是能瞬间技惊四座,成就“文宗”之名?
然而,这股狂热的冲动只持续了不到一息,就被他强大的理性死死按住。不,不行!
他瞬间冷静下来,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很清楚,当今天下,文坛的正朔是《诗经》的四言体。从庙堂祭祀的《雅》《颂》,到士人唱和的篇章,无不以此为圭臬。四字一句,音节古朴,重章叠句,是这个时代审美和表达的最高范式。
如果自己贸然抛出一首五言诗,会是什么结果?在他们听来,那将是节奏怪异、格律不通的“野调”。更何况,吕娥蓉已点明,秦法禁私传《诗》《书》,更遑论“创作”新诗。
此举非但不能博得喝彩,反而会坐实一个“不通文墨,哗众取宠,藐视秦法”的恶名,将自己“荀卿弟子”的身份招牌砸得粉碎。
欲开新声,必先为旧音之宗师!一个更加清晰、更加稳妥的战略在他脑海中形成。他不能“创作”,至少现在不能。在这个尊崇先圣、讲究师承的时代,任何过于出格的“原创”都是一种对传统的挑战,是对现行法度的冒犯,是取祸之道。
那么,如何在不“创作”的前提下,展现出超越所有人的文采呢?一个更高明的技巧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集句。
所谓集句,就是采撷《诗》三百篇中的既有诗句,重新编排,赋予其全新的、贴合当下的意境和主题。这门手艺,看似没有原创,实则难度更高。它考验的是对经典的绝对掌控力。
做成此事,不仅要求对《诗经》三百篇倒背如流、通晓文意,更考验一种极致的功力,从浩瀚诗海中,为“寿辰”、“功业”等主旨采撷最精准的诗句,再将这些珠玉般的句子重新熔铸,使其文意贯通,音韵和谐,浑然天成,仿佛本就是《诗》三百中的失传篇章。
这才是对一个文士学识的终极考验!若能作成,其效果远胜于一篇全新的“野调”。它非但不会被视为冒犯,反而会被赞誉为“善述先圣之言”,“于旧声中开新意”,是最高明的雅学。
这一连串的思考,不过是电光石火间的念头转换。当李斯再次抬起眼眸时,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所有的狂想和谋划都已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对经典的敬畏和对自身学识的绝对自信。
他看着眼前这位气质清冷的绝代佳人,她无意中的一个请求,竟为自己铺开了一条以“诗”为名之路。
李斯对着吕娥蓉,深深一揖,姿态谦恭到了极点:“小姐谬赞,更深明秦法之要。斯何德何能,敢于秦土之上,妄作新诗,以文犯禁?”
吕娥蓉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又似乎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果然,李斯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眼中的光芒重新亮起。
“然相邦大人功盖当世,德被四方,若无金石之言以颂,亦是斯辈学人之过。”李斯话锋一转,声音沉稳而清朗,
“斯不敢妄作,然或可采撷《诗》三百之华,集句成章,以颂相邦大人之功德。此法,虽非斯言,却句句皆出先圣之口,既不违秦法,又可表尊崇之意,或可当贺。”
集句成章!吕娥蓉那双锐利的丹凤眼骤然一凝!她聪慧绝伦,瞬间便明白了这四个字背后所代表的难度与境界。这比作一首新诗,要求高了何止十倍!
这是在用最尊崇传统的方式,来完成一次最华丽的表达。
她心中那抹因“联姻”而生的些许抗拒,此刻竟悄然消融了几分。她开始真正地好奇,这个顶着李斯之名的人,究竟能从那古老的《诗》三百中,拼凑出一幅怎样波澜壮阔的画卷。
那张总是略显严肃的唇,竟真的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与期待,
“我拭目以待,李先生如何‘集句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