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以我之乐理为准,为我执笔润色”一出,嬴卿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这已经不是挑战,而是赤裸裸的羞辱!让她去给人当“枪手”,还要以对方的理论为圭臬?
“好……好!李斯,你很好!”嬴卿怒极反笑,凤目中寒芒迸射,她猛地一甩衣袖,“取我的‘清角’来!”
此言一出,侍立在旁的门客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清角”乃是嬴卿的爱琴,一张以千年梧桐木所制的七弦琴,其音清越,如凤鸣九天。更重要的是,此琴极难驾驭,非有绝顶的技艺与心境,根本无法弹出其神韵。她此刻唤出此琴,显然是要拿出十二分的真本事,将李斯的狂言碾得粉碎!
很快,侍女小心翼翼地捧上一张古意盎然的七弦琴。嬴卿在案几后跽坐下来,玉指轻舒,试了几个泛音,清亮如水滴玉盘的声音瞬间让整个书房的空气都为之一肃。
她不再看李斯一眼,臻首微垂,气场陡然一变。方才的骄横与怒意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宗师临场般的沉静与威严。
李斯微微一笑,对着周围面露忧色的吕府门客朗声道:“诸位且安心。嬴公子乃王室贵胄,家学渊源,其乐道之精,冠绝当世。今日我等能有幸聆听‘清角’绝音,实乃三生之幸。此番无论胜负,斯已心满意足。”
这话听似恭维,实则暗藏机锋。他将嬴卿捧到了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无形中给她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你必须弹得完美无瑕,否则就是堕了你“冠绝当世”的名头。同时,他又摆出“无论胜负,我都很享受”的姿态,瞬间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嬴卿听在耳中,心中冷哼,指下却更添了几分力道。
“铮——!”
一声清越的散音如龙吟出水,她所奏之曲,竟是古曲中以技法繁复、意境高远着称的《高山》!
琴音初起,时而如山涧流水,清澈见底;时而如危峰兀立,壁立千仞。绰、注、吟、猱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无一不精,无一不妙。在场的门客们,哪怕是不懂音律的,也被这磅礴的音乐气势所折服,听得如痴如醉。
他们看向李斯,只见他负手而立,双目微阖,仿佛在静心欣赏,脸上看不出半点破绽。
琴曲渐入高潮,描绘的是泰山之巅,云海翻腾的雄壮景象!嬴卿的指法越来越快,琴音越来越密,一连串高难度的“滚拂”如狂风骤雨!
所有人都认为,此曲已臻化境,完美无瑕!
就在那最高亢、最激昂的音符即将喷薄而出的前一刹那——
李斯动了。
他没有出声,只是缓缓抬起右手,伸出一根食指,对着嬴卿的方向,轻轻地、向下压了压。
这是一个极其轻微,甚至带着一丝安抚意味的动作。
但这个动作,却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了嬴卿的心上!
她是谁?她是嬴卿!是秦国乐道宗师级的人物!她抚琴时,天地皆当屏息,谁敢打扰?谁敢置喙?
而李斯,就在她心神最投入、技艺最巅峰的时刻,用一个如此轻描淡写、仿佛老师指点学生般的动作,打断了她!
这比大声喝止更具杀伤力!
“噌——!”
嬴卿的心乱了,气息一滞,指下的力道瞬间失控。一个本该清亮高亢的“宫”音,因为用力过猛,琴弦撞击面板,发出了一声极其刺耳、充满了金石杀伐之气的杂音!
琴音,戛然而止。
满室死寂。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嬴卿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李斯,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李斯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古井无波,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
“可惜了。”他轻轻叹道。
“你……!”嬴卿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你使诈!”
“使诈?”李斯摇了摇头,缓步上前,在那张“清角”琴前站定,目光却不看琴,而是看着她。
“在下不过是听出公子心有滞碍,善意提醒罢了。”
他顿了顿,不等嬴卿反驳,便用一种冷静到残酷的语气,开始了终极的“骚操作”:
“敢问公子,何为《高山》?”
嬴卿一愣。
“《高山》者,伯牙为子期所作,颂的是知己之情,叹的是天地之广阔,胸怀万物。其音,当有雄浑、雅正、包容之气。”
李斯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然,公子方才所奏,技法堪称绝伦,斯生平未见。但通篇只有一个字”他伸出一根手指,
“傲!”
“你不是在奏《高山》,你是在奏你的骄傲!你不是在抒发天地之情,你是在宣泄必胜之心!你的每一个音符,都不是弹给知己听,而是化作利刃,要刺向你的对手!”
“尤其是最高潮处,”李斯的目光变得锐利如鹰,
“你的心神,根本不在‘山巅云海’,而在‘一击必杀’!心念已乱,杀气外泄,纵有天人之技,又岂能不败?”
“在下方才那个手势,并非打断,而是想告诉公子,放下杀心,回归雅正。可惜,公子的心,已经被胜负欲蒙蔽,听不见真正的乐声了。”
这一番话,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他根本不谈那个刺耳的杂音,因为那个音,只是他布局的结果。他直接解构了嬴卿引以为傲的一切:她的技艺、她的心境、她的权威!
嬴卿呆住了。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李斯说的,句句都戳中了她的内心!
李斯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火候已到。他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方才嬴卿弹错的那个徽位上。
他没有抚琴,只是轻轻一拨。
“嗡——”
一声中正平和、醇厚悠远的“宫”音响起。没有丝毫火气,没有半点杀伐,只有如高山般沉稳、如流水般从容的气息。
一个音,高下立判。
嬴卿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最后一丝血色从脸上褪去。她死死地盯着李斯,那双骄傲的凤目中,震撼、迷茫、羞恼……种种情绪激烈交战。
就在众人以为她会当场拂袖而去,或是恼羞成怒之时,嬴卿忽然笑了。
那笑声极低,带着一丝自嘲,却迅速化为一种清冽的、不服输的亮色。
“好一个‘曲有误,李郎顾’。”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书房,将那凝固的空气再次搅动,
“原来顾的不是曲,是人心。李斯,你这上蔡士子,竟然如此这般钻研我等乐人的心境,当真是……不务正业。”
她承认了!但她用一种戏谑的的方式承认了!
李斯微微一怔,随即莞尔。这位王女,果然非同凡响。
嬴卿站起身来,理了理微乱的衣衫,那股傲气与清冷重新回到身上,只是此刻,那清冷中多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兴味。
“我输了。”她干脆利落地承认,目光直视李斯,
“这笔,我执。”
此言一出,李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然而,嬴卿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走上前,伸出玉指,轻轻点了点李斯面前的草木纸,凤目中那丝促狭的、调皮的光芒一闪而过。
“不过,‘李郎’,”她故意拖长了音调,用他方才的典故来称呼他,带着三分调侃,
“你可记着。我的笔,只为真正的雅乐正声而书。若你的‘乐理’,只是些哗众取宠的空谈……”
她停顿了一下,唇角勾起一抹极具威胁性的、却又美得惊心动魄的弧度。
“那就休怪我的墨,污了你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