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步入书房。他身为中谒者,早已通过宫中传报,知晓了魏国蝗灾与白渠工地的近况。一入此间,便立时感受到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氛围。
“李斯,你看此事,该当如何?”吕不韦开门见山,将一叠以“义纸”写就的塘报推至他面前。
李斯平静地扫了一眼,便抬起头,迎上吕不韦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缓缓道:
“相邦,斯以为,眼下之局,于大秦是良机,于相邦之功业,却是危局。”
吕不韦眉毛一挑,精光一闪:“哦?何以见得?”
“相邦以《吕氏春秋》为经,以‘义兵’之论为纬,意在为大秦编织一张收尽天下人心的王道之网。”李斯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此乃相邦您为大秦定下的万世之基,非斯一人之见。然此网初成,尚是脆弱。魏国蝗灾,便是对此网的第一次考验。”
“若伐魏,”李斯语调一沉,
“以我大秦军制,利出一孔,将士皆以斩首为功。此战必胜,河内之地唾手可得。然则,秦军铁蹄所过,‘义战’之名亦将荡然无存。天下人将言,相邦之‘义’,不过是伪善之辞,是诱捕猎物之香饵。《吕氏春秋》尚未传世,便已蒙上言行不一之尘。此为失义。”
“若不伐,”李斯话锋一转,点出另一重困境,
“我大秦坐视良机流逝,为虚名而废实利。朝中宿将心生怨怼,大王亦会疑虑相邦是否因编书而忘却了耕战之本。届时,人将言相邦空谈仁义,优柔寡断,失强秦之锐气。此为失利。”
甘罗在一旁听得心头剧震。
李斯这番话,如同一把双刃剑,将伐与不伐两条路都堵死了。他将吕不韦逼入了一个“义”与“利”无法两全的绝境,让他深切感受到,自己毕生的政治抱负,正悬于一线。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进退两难,而是无论进退,皆会重创他吕不韦的功业。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吕不韦盯着李斯,久久不语。他原本只是烦躁,此刻却感到了真正的棘手。李斯所言,字字诛心。
良久,他才沉声问道:“依你之见,此事……已是死局?”
看到火候已到,李斯这才微微躬身,语调由压抑转为昂扬:
“相邦,死局之下,或有生机。义与利,并非水火不容。关键在于,如何使‘义’成为取‘利’之器,而非缚手之绳。”
吕不韦眼中陡然爆出精光:“说下去!”
“我大秦出兵,名义不可为‘伐魏’,而当为‘救民’!”李斯的声音铿锵有力,
“以雷霆之势,击溃阻挠救灾的魏国无道之君臣,以王者之师,开仓放粮,安抚流亡之灾民。如此,秦军所向,是解民于倒悬,是行天道之罚。土地与民心,皆可得兼。此谓‘义利合一’!”
这幅蓝图太过美好,以至于吕不韦立刻指出了其中最脆弱的一环:
“空言易,实行难!我大秦的将帅,只知攻城略地,斩将夺旗。谁人能约束他们,行此‘仁义之师’的举动?”
这正是李斯等待已久的问题。
他后退一步,以一种更为宏观的视角回答:“将者,掌兵也。然法者,掌将也。”
他深深一揖,声音沉静而坚定:
“此战,无需更易将帅,只需在军中增设一职:‘军正’。此人不必通晓兵法韬略,但必须深明相邦您的‘义战’之本,通晓秦法之严苛。他当持相邦与大王之节,不掌兵权,只掌法权。凡有杀降、扰民、掠财者,无论将佐兵士,皆以新颁之《义兵律》当场论处!”
“如此,则前方将帅可安心争战功之‘利’,而后方军正则为大秦守住王道之‘义’。双轨并行,方能万无一失。”
话音落下,书房内一片寂静。
吕不韦的目光在李斯身上停留了许久,眼神从审视,变为惊叹,最终化为一股深沉的欣赏。
“好一个‘法者,掌将也’!”吕不韦缓缓站起身,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为磅礴的雄心,
“此法甚妙!如此一来,‘义’与‘利’便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并行不悖,相得益彰!”
他因这绝妙的破局之策而兴奋,在书房内踱了几步,脸上的笑意却又渐渐收敛,转为一抹新的凝重。
“然而……”吕不韦停下脚步,眉头再次锁起,“此‘军正’之职,乃维系‘义’与‘利’平衡之枢纽,其人选至关重要。
其人,须深明本相之心意,通晓《吕氏春秋》之要义;又需精熟秦法,铁面无私,有胆魄以律法震慑骄兵悍将。放眼朝堂,何人可当此任?”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快速盘算。
宿将功臣?他们便是“利”的化身,让他们监军,无异于缘木求鱼。
文法之吏?他们通晓律法,但久居案牍之间,多无刚猛之气,面对军中杀伐之气,恐怕难以立足。
儒学之士?虽讲仁义,却失于迂阔,在军中更是百无一用。
吕不韦发现,自己刚刚逃出的“死局”,似乎又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在眼前。他找到了那把能打开死锁的钥匙,却发现满朝文武,竟无人能够拿起并转动它。
“寻得良策,却无良将以行之,岂非空谈?”吕不韦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烦躁。
李斯始终保持着躬身之姿,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他仿佛早已预料到吕不韦会陷入这第二重困境。现在,他要让这位相邦自己意识到,满朝之中,唯一的药引,就在眼前。
吕不韦烦躁的目光在书房中逡巡一圈,最终,如同被无形的引力牵引,缓缓落回了静立如渊、不发一语的李斯身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有洞悉一切的平静。
吕不韦的心,猛地一动。他看着李斯,眼中闪过一丝询问,一丝期待,却又带着一丝顾虑。
让一个中谒者去监军,这在秦国史上闻所未闻。他需要李斯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一个能让他下定决心的决心。
感受到吕不韦目光中的复杂情绪,李斯知道,时机已至。
他抬起头,迎上那双饱含权谋的双眼,缓缓地,深深地一揖,那谦卑的姿态下,是再也无法掩饰的锋芒。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千钧之重:
“斯不才……”
“愿为相邦,”
“躬身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