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氏府邸大厅,厅中气氛凝重如铁。
须发皆白的上将军蒙骜端坐主位。他虽面沉如水,但微蹙的眉头却暴露了内心的波澜。
一旁的蒙武则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猛虎,焦躁地来回踱步,虎目中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忧虑。
他时而望向后园方向,每一次都只看到空荡荡的月洞门,这让他心中的烦闷更盛一分。
一个心怀怨怼、性如烈火的女儿,一个城府深不可测、手段莫测的年轻军正。
这两人独处,会是怎样的情形?蒙武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要女儿再敢胡言乱语,他便亲自绑缚了她,也要给李斯一个交代!
就在堂中气氛压抑到极致时,两个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月洞门外。
李斯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步履从容,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而他身后的蒙瑶,却让蒙骜与蒙武父子俩同时瞳孔一缩。
她双眼红肿,显然是痛哭过,但那张清丽的脸上,所有的戾气与恨意都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中又带着几分敬畏与惭愧。她跟在李斯身后,步子虽小,却无比安稳,再无半分先前的张狂。
这……这是怎么回事?
蒙骜与蒙武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这才过去多久?一炷香?还是半个时辰?那个宁可以断发相逼、几乎要与家族决裂的女儿,竟像是被彻底驯服了的猎鹰,收敛了所有利爪!
这个李斯,究竟用了何等鬼神莫测的手段?!
不等他们开口询问,蒙瑶已经走上前,在蒙骜与蒙武面前,敛裾正衽,深深一礼。
“大父,父亲。”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女儿先前胡闹,不识大体,让您二位蒙羞,让蒙氏蒙羞了。女儿……知错了。”
说罢,她直起身,竟转身面向李斯,再次郑重地躬身长揖。
“李先生。”
这一声“先生”,让蒙武心头巨震!须知,方才在大厅时她还恨不得用眼神将李斯千刀万剐!
“方才在后园,是蒙瑶言语无状,多有冒犯,在此向先生赔罪。”蒙瑶抬起头,目光诚恳,再无闪躲,“往昔种种,譬如昨日死。自今日始,蒙瑶再不提旧事,一心只为我蒙氏荣光。”
一番话,掷地有声!
蒙骜那双久经沙场的老眼瞬间爆发出精光,他死死盯着李斯,仿佛要将这个年轻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而蒙武更是目瞪口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备下满腹的威逼利诱、家法训斥,结果尚未出手,李斯就轻飘飘地把一切都解决了?
李斯见状,微微一笑,对着蒙骜拱手道:
“上将军言重了。蒙小姐性情刚烈,敢爱敢恨,乃是真性情。心中一时有结,说开便是,并非什么大事。”
他这话,既是给了蒙瑶台阶,也是给了蒙家父子台阶。
蒙武终于回过神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斯面前,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抱拳,对着李斯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之礼!
“李军正!”他声若洪钟,带着十足的敬佩与感激,
“先前是我蒙武管教不严,险些因小女的无状,冲撞了军正,让我蒙氏在贵客面前颜面扫地!
惭愧!此番伐魏,我蒙武麾下三千将士,任凭军正调遣,若有半分迟疑,甘受军法!”
这已是再明白不过的支持!
而主位上的蒙骜,缓缓站起身。这位大秦军中的擎天之柱,目光从自己脱胎换骨的孙女身上,缓缓移到了李斯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那双洞察世事的虎目中,震撼、审视、赞叹……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断。
“李斯……不,李军正。”蒙骜沉声道,
“老夫一生阅人无数,似你这般手段通神,胸襟似海者,平生罕见。”
他猛地一顿,锐利的目光扫向一旁同样震惊的孙儿蒙恬。
“蒙恬!”
“孙儿在!”蒙恬立刻挺直腰板,躬身应道。
蒙骜指着李斯,对他下达了一道不容置喙的命令:
“你素来自诩聪慧,于兵法韬略上也算有些天分。但于这洞察人心、经纬天下之事上,比之李军正,尚是顽童!
此番伐魏,你从即刻起,入军正帐下,为一执鞭宿卫,为李军正执鞭坠镫!何时李军正说你可以出师了,你再回来见老夫!”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蒙武和蒙恬都愣住了。让蒙氏最杰出的第三代,去给李斯当一个亲随护卫?这……
李斯也是一怔,随即明白了蒙骜的深意。这是将蒙氏的未来,与他李斯,更深地捆绑在了一起!
蒙恬反应极快,他短暂的震惊过后,立刻单膝跪地,朗声领命:
“孙儿……谨遵祖父之命!”
他看向李斯的眼神,充满了复杂。有敬佩,有好奇,更有熊熊燃烧的战意。能让祖父和父亲如此推崇,能让阿姊瞬间转变的人,他倒要亲眼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李斯心中念头急转,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他对着蒙骜深深一揖:
“上将军如此信重,斯……愧不敢当,定不负所托!”
李斯的身影消失在府门外,厅中那股因他而起的压迫感才缓缓散去。
蒙恬尚在回味大父那道石破天惊的命令,不想一旁的蒙瑶,却忽然有了动作。
她再次走到堂中,对着上首的蒙骜与蒙武,郑重跪倒!
“大父!父亲!”
蒙武心头一跳,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你又要作甚?”
蒙瑶伏地叩首,声线虽哑,却字字铿锵:“女儿恳请大父、父亲,允我随阿弟一同,前往伐魏军中!”
“胡闹!”
蒙武勃然大怒,
“军伍之事,岂容儿戏!你一介女流,上阵杀敌?还是运筹帷幄?你以为那是去后园散心吗?那是血肉磨坊,是埋骨之地!”
他指着蒙瑶,怒不可遏,“李军正方才点醒你,你转头就又犯糊涂!”
面对父亲的雷霆之怒,蒙瑶却并未退缩。她抬起头,红肿的眼中不见半分泪水,只有一片澄澈的坚毅。
“女儿之过,不在于怨,而在于愚。因一己之私情,致使大父与父亲劳心蒙羞,更让我蒙氏将门之誉,险些沦为朝堂笑柄!”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定,
“阿弟入军中,是为我蒙氏学屠龙之术。女儿同往,是为我蒙氏学识人之明!
女儿不想再做家族的负累,只求做一个对蒙氏有用之……器!请大父与父亲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