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德这晚睡得并不安稳。
没有逻辑的,碎片化的梦魇不住地折磨着他,把他仿佛在两个极端中拉扯。最后好不容易醒来,看到是仍旧漆黑的天花板。
暴风雨已经过去,但大海并不平静,船身照旧颠簸,晃得人头昏脑胀。格拉德慢吞吞地坐起来一点,看到不远处的奥罗拉平静的侧脸。
现在是很深的夜,或者是刚刚开始的早晨。
但不管是哪一个,都证明了自己刚刚经历了难眠的一夜。
格拉德摁了摁疼痛的额头,还没来得及彻底适应黑暗,房间门已经被打开了。
淡青色的天光与海水裹挟的咸腥潮湿一块翻涌而来。
科里·修面色凝重:“库特·迪鲁要死了。”
这样的消息足以让格拉德清醒。他同沉默的船主人对视数秒,最后起身道:“我去就可以了。”
科里·修难得赞同他的观点:“这和精灵无关。”
格拉德没说话,只是沉默着跟在科里·修身后。他身上还有被窝的余温,与在这个房间曾经盛放过的老旧香料味道。
他注视着不远处的鸭蛋青色天空,嗅到海水的咸湿气息,对于在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中,失去了曾经眷恋的两个好友,不知道作何心情。
来到停放莱斯利尸体的地方,打开门的瞬间扑面而来的仍旧是难闻的刺鼻血腥味。
莱斯利的尸体早已冷却,库特·迪鲁则躺在他附近,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呼吸得用力而急促。他的伤势太重了,活过今夜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负责医治他的人也并不用心,此时此刻也在准备着收殓二人的白布,等到库特咽气,就能恰到好处地把他们的惨状都掩盖在洁净的雪白下。
格拉德沉默着没有靠近二人。而科里·修却适时出声了:“骑士大人来了。”
这句话落地的时候,格拉德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生出了难言的踌躇来。最后还是机械地靠近了些,看到库特残缺的眼球后又一次说不出话来。
“……你来了。”
库特仍旧平躺在地上,并不看二人。说这样几句话的功夫使得他的呼吸更加急促了,仿佛那破损的心脏也要冲破他的胸膛。
“……嗯。”格拉德点点头。但做完这样的动作后才意识到对方并不能看到,于是抿着嘴唇慢慢嗯了声。
“……”库特望着天花板,并不说话,但是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伴随着时间慢慢流去 ,就像是即将流尽的沙漏一般。
“我要死掉了。”他突然说,声音变得无比明晰。
那可怕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的胸膛翕动,也终于归于平静。
“……嗯。”格拉德说,随后稍微贴近了些。
“我其实是想要和你道歉的。格米。”库特微弱道,“但是很可惜。只有在我死前我才能说出口。”
格拉德顿了顿,道:“没事的。”
“格米,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说那样的话……也知道我应该相信你的。”库特喃喃,“明明你是那么好的人……我却觉得是你杀掉了莱斯利。”
“虽然在海默的事情发生后,我觉得你好像变了很多……对我们也不像先前那样了……甚至有些疏离?但是我们都知道的,你一直是那个格米……是个别扭的,幼稚的小孩……”
他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先前在三人同堂时所扮演的兄长角色一样,“你想要这个,想要那个……但是想要实现的都是小小的愿望……像是小孩子一样好哄的。”
“你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都那么明显,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库特呢喃,“就算因为什么,让我们变得疏离了……你也不会有对我们动手的想法的……”
“我们是那样好的朋友……”库特说,好像透过天花板看到了那个藏匿在废墟当中的小酒馆,想到了三人曾经在这里高谈阔论的日日夜夜,想到蜂蜜酒的清冽甘甜。
那样的记忆,仿佛已经成了上辈子的事。
格拉德低下头来,几乎是强迫自己去想上辈子的时候,自己在二人面前苦苦哀求,却被关在门外,受尽行人嘲弄的场景。
只有这样,他才能够从对于二人的愧疚当中抽身,才能停止对于自我的厌弃。
“格米。好好活下去。”库特温声道,“这不是你的错。也不要为了这件事自责。”
“你是我们重要的朋友……”库特喃喃,“我们都会坚定地选择你。”
“亲爱的格米。”
库特声音温凉,最后抬手缓慢地擦过他的后颈。
“沾上血了。”他说,慢吞吞地扯了扯唇角。
“……”
那残缺的,却异常明亮的眼球,终于在此时此刻停止了转动。库特·迪鲁平静迪望着天花板,仿佛没有离开过一样,但他的胸膛却再也不会起伏,嘴唇再也不会翕动了。
那温和的呼唤他名字的声音,那腼腆的带着羞涩的笑,也再也不会出现了。
格拉德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直到那入殓师的一方白布罩在了好友的面容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应该要哭泣。
可是眼泪停留在眼眶当中,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他好像不常哭。
于是格拉德呆呆地注视着停放在地上的两具白布,好半天才想到什么一样,突然地低下身去,摸了摸库特的后颈。
一颗完整的宝石。
人族秘宝,并没有像是格拉德第一天猜想的那样,碎成了齑粉。
可是宝石为什么会出现在库特身上?
在它丢失的那天,自己书桌上出现的莱斯利私印又是从何而来呢?
格拉德想不明白,但是直觉应该是因为人族秘宝,二人才殒命。
更多的思绪已经被心底浸泡后膨胀的悲哀侵占了,格拉德无声地注视着自己的好友,在科里·修挨近的那刻,又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东西掩饰藏匿妥当。
“刚才发生了什么吗?”科里·修指的就是格拉德突然伸手去摸库特后颈的时候。
“那里有点脏。”格拉德说,“他让我帮他擦擦。”
科里·修垂下眼。那里果然有一块未拭尽的血渍。
“节哀顺变。”最后科里·修这样说。
格拉德摇了摇头,站起来:“没什么好难过的。”
“毕竟这证明了我不是杀人凶手,不对吗?”
“因为死去的库特不再指认你吗?”船主人笑道,“这样的理由可不巧妙。”
格拉德垂下眼道:“因为我也和他们情谊深厚,情同手足……”
“我也可以向露娜发誓……我没有杀害他们任何一个人。”
“……”
科里·修半晌无言,最后却是笑了出来:“好吧。骑士大人。其实这件事我们不妨等明天人齐了再讨论。要知道,现在实在是太早了。”
“当然可以。”格拉德深深道,“那个时候,不妨把这几天发生了什么,都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
科里·修一时失笑,但还是点头附和道:“……当然。”
天终于要亮了。
格拉德再次睡醒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出于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居然睡得还怪不错的。但这并不能缓解大脑的钝痛。揉着额角坐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奥罗拉就在自己的不远处。
“睡得还好吧?”奥罗拉贴了贴他的额头,无不担忧道,“你在发烧呢。”
格拉德顿了顿,自己也摸了摸额头。
好像是有点烫。
“没关系……”
奥罗拉打断他:“什么没关系。”
随后强制地把他再次摁到床上:“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奥罗拉不容置疑地强调,“好好躺着吧。”
“……杀人凶手的事情……”
“这也不是你需要担心的。”奥罗拉温声道,“需要着急的应该是这艘船的船长。不是吗?”
格拉德一时无言。
“想吃什么吗?”奥罗拉说,“我听他们说,你半夜起来了一次。”
“嗯。”格拉德含糊道,“有人死了。”
“他本来就很难活下来的。”奥罗拉温和道,“不用想太多。”
格拉德轻轻嗯了声。
奥罗拉替他掖好被子,正欲抽身时,格拉德突然拉住了他。
“奥罗拉。”
“……嗯?”
“我找到宝石了。”
格拉德说,轻轻的声音却若惊雷,
“我们什么时候逃跑?”
奥罗拉的脑子轰地一下。
最后意识到这所谓宝石就是格拉德口中,先前被莱斯利抢去的家里的重要东西。
现在对方倒是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把这宝石抢了回来。
对方仍想着先前定好的逃跑计划……
——这场血案的发生似乎对于格拉德来说并没有多少影响。
“你想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做准备。”奥罗拉停顿许久道,“现在场面混乱,就算我们真的逃跑了也没有关系。”
格拉德突然起来一点。
奥罗拉避闪不及,被对方捻住了自己破损的翅膀。
被微凉手指触碰的一瞬间感觉尤为微妙,精灵不由得后退几步,又被格拉德拽了回来。
黑发青年目光澄澈而专注:“你还可以飞吗?”
精灵猛地一怔,最后垂下睫毛,淡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他的情绪。
格拉德知道这样的询问是不礼貌的。但是他仍旧执拗地注视着对方,等待一个答案。
“要是带着你去岸边,那肯定是做不到的。”奥罗拉勉强笑道,声音仍旧柔和,“不过也不算完全坏掉。”
“……”格拉德抬手摸摸他的翅膀,“……对不起。”
“干嘛突然问我这个?”奥罗拉侧身道。
格拉德没有回答,而是说:“我想吃椰蓉蛋酥。”
“嗯?”奥罗拉偏过头,“那是什么?”
“甜点心。”格拉德说。
奥罗拉无奈,嘴上说着“不一定会有噢”,随后退了出去。
躺倒在床上的格拉德却并没有按照奥罗拉嘱咐的那样进入睡眠,而是独自思忖着奥罗拉的话。
最后还是因为这不切实际的怀疑感到愧疚。
在刚才触碰到奥罗拉翅膀的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居然觉得奥罗拉会是那可憎的杀人凶手。
甚至于问了对方那样残忍的问题。
奥罗拉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呢?
格拉德强迫自己把这个想法抛诸脑后。
即便对方拥有着充足的作案时间,还有能够快速移动的翅膀,甚至还是唯一一个知道这所谓宝石在莱斯利身上的人。
但库特说过,杀害莱斯利的人是格拉德。
这并不是自己做的事情,那么一定有什么特征叫库特把凶手错认成他。
奥罗拉和自己并不相像。
格拉德心里稍安,排除了这一可能,转而去想船上其他的嫌疑人。
例如那高大水手莫诺口中,和莱斯利吵过架的汤姆,和莱斯利有过情感纠葛的萨利,甚至于被莱斯利偷走一壶酒的他本人。
这几个人,船上的其他水手,都比奥罗拉有可能对莱斯利动手。
思忖至此,大门突然开了。
门外是个瘦小佝偻的男人,尖尖的面上缀满了雀斑。
“我,我是汤姆。先生。”汤姆的声音飘忽,“打扰您,很抱歉……但是,但是我请您相信,我并不是凶手。”
“我知道,知道凶手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