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间的僵持无疾而终,薇薇安厌恶地望了一眼靠近自己的格拉德,随即起身离去。
格拉德本想再在这里搜寻一阵,但刚有这样的念头,那边的薇薇安就似有所感,回过头来严厉警告道:“不要乱动我的东西。”又对着另一边的人说:“看好我的帐篷。我不喜欢有人进去。”
格拉德只能摊手以示自己的无害。薇薇安显然是问不出什么话来了。至少是现在的薇薇安。
他皱眉,总觉得自己哪里要想到了,可是又总觉得想得不透彻。恰好出来的时候又撞上了狸奴,对方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
他也是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好久没吃到甜了。
这一想就不得了了,方才的推理与纠结,和之后可以得到的甜品相比,完全就算不得什么了。格拉德顺从地跟在狸奴背后,准备还是先要好好吃一顿。
狸奴带他去的是剧团里派发食物的帐篷。格拉德先前也专门和贝贝一起探索过,也记得这里和自己第一天遇见的商铺没有任何不同,他甚至还在这里找到过自己曾经付掉的银币。
但这一切随着那布偶的凋零,似乎都成了异常久远的事。
说到这个也确实奇怪,明明昨夜,大部分人都在为贝贝的死亡而感到痛苦,但今天看来,每个人似乎都平静得过分了。尤其是薇薇安。
白天的帐篷中,这样的小餐馆照旧拥挤。帐篷是破旧的,阳光透着牛津布的点点破损,在原木桌上落下清冷的光晕。
“在想什么?”狸奴拿了苹果派给他,见他一直不说话多问了句。
格拉德说:“大家好像没有很难过。”
“没有很难过?”狸奴顿眉,很快想到了他指的是什么,“……这样嘛。不过难过也没什么用嘛。”
她一面说话,一面往他的盘子里加熏肉,“再说了,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格拉德低下头来:“薇薇安真的是薇薇安吗?”
“?”狸奴有点莫名,“薇薇安不是薇薇安,那她又是谁呢?”
“……”格拉德戳了戳盘子里的东西,“我解释不清。”
“你不喜欢她了吗?”狸奴思忖,“不过也挺正常的。照她那个脑子有病的个性,喜欢她的人才是寥寥无几。等离开这里,我叫团长给你换个位子,不和她演就是了。”
格拉德没有说话。狸奴像是预料到了什么,摸摸他的脑袋:“我听说,你好像从来没有完整地看完我们的表演呀?”
“?”
“毕竟薇薇安那人,在你看完她的表演之后就要把你喊到后面去……”狸奴笑起来,“其实我们的表演很精彩噢!她太霸道。”
“不过今晚在演出前,你就可以看完我们的表演了。”狸奴笑起来,“我也有表演噢。”
格拉德眨一下眼睛:“什么?”
“我会跳火圈噢。”狸奴得意地笑起来。
格拉德还真没想过这个,诧异:“火圈?不会很烫吗?”
“当然很烫。”狸奴说,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但是在火里,一切都是亮亮的,热热的,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格拉德想象一下那样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狸奴见他的反应,霎时笑出了声,要去掐他的脸。格拉德嫌弃地避过了:“……我们要最后上场吗?”
“对呀。薇薇安一直都是压轴出场的。”狸奴说,“你多吃一点。”
格拉德不大高兴地往嘴里塞肉排:“没有甜的。”
“什么?”
格拉德没料到自己居然直接就说了心里话。不过说了也无所谓,他干脆继续说下去:“我想吃甜酥。”
“不是有苹果派?”
格拉德嫌弃道:“一点也不甜。”
狸奴一时失笑,无奈地妥协:“好吧好吧。之后给你加更多糖就是啦。”
说着话,她又笑笑掐他一把。
格拉德这次没有反抗,只是在听到那个“之后”以后短暂地沉默了。
哪里会有之后呢?
他想。
可是狸奴扯着唇角,背对着从牛津布帐篷点点破损中落下来的阳光时,看起来的样子倒是真诚。格拉德忽然想到,其实狸奴也是个很蠢的好人。
真奇怪。他怎么能遇见这样多的蠢人呢?
“你怎么又傻住了?”赭发少女歪了歪头,阳光照耀在她的头发上,像是一瓶晃动的蜜糖水果酒。
格拉德这才回过神来,低头往嘴里塞了一点都不甜的苹果派:“……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今晚就要走。”
“为了赚钱呀。”狸奴嗤他,“你有没有在剧团待过?”
他当然是没有在剧团待过的。这样的话真是莫名其妙。
格拉德想,正要开口的时候,却看到赭发少女垂着眼皮,长长的眼睫上,竟是泛起水光来。
“……你……”格拉德霎时大脑空白,说出的话也不利索了,“你干嘛哭?”
问完这句话后他又懊恼自己的脱口而出。其实他早就感觉到了吧。狸奴应该知道了什么的事。
她知道多少呢?知道自己不会和他们的剧团一起离开,知道他潜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做一个可耻的小偷,知道自己从来没有把他们当作家人……
这些,她都知道了吗?
格拉德并不确定。但这一认知也确实叫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指。
就算知道那又怎么样?他也不会因为哪一个人就改变自己前进的目的,也不会现在就把到手的东西交给出去。
而且既然把东西给了自己,那总归还是不清楚的吧……就算她再聪明,也不一定能想到这样多的。
可要是,只是因为对方信任自己,所以不在意自己表现出的异样呢?
格拉德忽然对对面的少女有些看不透了。
“我只是有点难过而已。”狸奴擦一下眼睛,“毕竟都要离开这里了,我还没有看到游船。”
“游船?”
格拉德也是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这回事,“可以今晚去看吧?”
“不可以了。”狸奴说,“我都说过了,只有那天晚上才有的。都怪薇薇安那个蠢蛋。”
格拉德沉默一阵,最后说:“那两个玩偶,都可以给你。”
“因为你都不想要吗?”狸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格拉德一怔,少女就笑起来:“才不让你得逞。你好好抱着和我名字一样的小猫。”
说完这番话她就起身离开了,只留下格拉德独自面对着满满当当的餐盘。
狸奴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是那样的分明,她想要的东西也一直明确。她漂亮,聪明,通透,却会在节日集会上幼稚地玩套圈游戏,固执地想要和自己名字一样的布偶玩具。
她那样豁达自由的人,却要被这样的剧团所束缚着,成日应付着自己最讨厌的蠢货们。而就算如此,她却要说,我们是家人这样的话。
好奇怪的人。
格拉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在狸奴利落地从秀白的指间褪下黄铜戒指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诧异。对对方的诧异甚至超过了自己拿到秘宝的欣喜。他发现自己看不明白这个人。这比看错一个人更叫他着恼。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是夜。
绸缎一样的月光清凌凌地铺就了夜晚的长路,而延伸到圣骑士剧团帐篷中之后,这样肃杀的气氛也因此荡然无存。彩灯礼花,音乐亮旗,都将氛围烘托得鲜活而热烈。
一条亮红色的彩带顺着帐篷掀动带起来的微风旋转着翻涌入室内,两架礼花炮适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响亮声音。
化着蓝红不同色眼妆的漂亮驯兽师将手中的纤长皮鞭挥舞出漂亮而凌厉的弧度,在空中飒飒作响。而伴随着她的动作与一下子高昂起来的音乐,身后也忽然跃出了雄壮威武的棕毛狮子,响亮地冲着观众席嚎叫。
而那漂亮纤细的驯兽师只是稍微招手,那凶狠的狮子便乖顺地趴在了她的脚侧,随后半空中洒下了金色的礼花。
\"GRAm StARt!!!\"
驯兽师笑起来,笑声尖锐。她细指微顿,便和那雄壮的狮子一齐敏捷地跳下了台。
圣骑士剧团收官之夜,就此开始!
格拉德诧异:“你们是哪里来的狮子?哪里来的驯兽师?”
而他的疑问被兴奋挥舞手臂的狸奴尽数打断了。他还想再问,身边热情喊叫的观众又把他彻底埋没在了人群当中。
今夜的一切比他先前看到的场景都要热闹百倍千倍,观众真情实感的尖叫几乎要掀翻屋顶。
格拉德没料到这里居然还真的能有这样的场景氛围,如果他和维斯要是第一天来到这里时就遇见这样的热闹,他大概不大会怀疑剧团中的一切是不是虚无的幻想。
“你怎么被挤到后面去了?”狸奴终于发现了他,很快就伸手把他搂了过来。格拉德被什么东西硌得一懵,抬头看到狸奴还在兴奋地蹦跶,赭色的短发像是跳动的火苗。
“是不是很热闹!?”
她笑着低头问他。她的眼下贴了个小小的火花贴纸,鲜红色。
“啊……”
格拉德还没来得及说话,狸奴就抬手,往他眼下一触,也给他贴了个贴纸:“好玩吧?”
格拉德有点不适应地眨巴了一下眼睛,狸奴就又把往怀里拉:“看那边!有彩带掉下来噢!”
格拉德嗯一声,又听见狸奴雀跃的声音:“都被我剪成了猫猫头!是不是很可爱!?”
她说着就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五彩斑斓的带子来,一个个都被剪成了形态各异的猫咪形状,娇憨可爱。
格拉德点一下头。
狸奴低头看他:“你已经化好了妆呀?”
格拉德嗯一声,不大舒服地眨巴自己的睫毛。
他的妆是薇薇安帮忙化的,化得很全乎。对方仍旧冷冰冰的,见到他也不怎么说话,化睫毛的时候格拉德疑心她想要把自己的眼睛捅瞎。
“薇薇安会不会用剑劈我?”格拉德问。
狸奴有点懵:“什么?”
“毕竟她可以这么做。”格拉德的声音异常平静。
他说的是湖中仙女戏剧中,仙女从湖中为骑士取剑的那一幕。
“你怎么想这个?”狸奴一时失笑,“她不会的。想多了。”
“那妮妙会不会呢?”格拉德问。
狸奴这下不笑了,摸摸他的脑袋,有点沉重地说:“……那倒是会的。”
格拉德早有预料,仍旧冷着脸。
“不过这都最后一晚了,她不会针对你的。”狸奴掐一把他的脸,“害怕的话就和我待在一起。——你的那个相好呢?”
格拉德对她的称呼已经无可奈何地接受良好:“他动不了。”
“那好吧。”狸奴叹一口气,“那真是可惜。”
不过她的可惜转瞬即逝,很快就把兴趣投注到了台上的戏法表演上。在黑色燕尾服魔术师的比划下,他的黑色高帽中很快地跃出一只白兔。
狸奴兴奋地和台上的魔术师挥手,对于每个演员,她都有很多话可以说。
“这会是特别棒的一夜。”赭发少女这样说,她蜜色的眼睛里闪着熠熠的水光。